第二部 (三)(1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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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冬天特别的寒冷, 寒流带来阴雨, 整日绵绵不断的飘落着. 天空是无尽的灰暗, 空气中带着冰箱冷冻库的味道. 偶或一阵漩然的寒风袭来, 里面好像夹着一把白色的利刃,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 直接捅进骨子里.
  我嘴巴里的伤口恢復得很好, 两三天后就消肿了, 等我妈妈回来时, 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从给我一拳后的那天开始, 彦没有再去和高一的那个女生练过钢琴; 我们的生活好像回到从前, 我们一起回家, 一起吃饭写功课, 一起练琴. 彦对女生的态度好像有点收敛, 他不再那样蒙娜丽莎的抿嘴, 也不再回她们的信或email, 取代的, 是带着一点神经质的冷淡. 在学校, 他对我的态度不像过去那样云宵飞车, 但却是不知道手脚可以放在哪里的尷尬不自在, 为了让彦不要那么困难, 想办法避开他的变成是我; 我心里有考量到这样做是不是会让彦感到受伤害? 可是他的反应却只是茫然的空白, 彷彿他的心神是不着边际的蒲公英, 盲无目标的飘移在没有上下四方的空间里.
  我们的音乐又回復到以往的搭档, 可是, 我可以明显的感觉到, 我们的音乐传递出的讯息有大幅度的改变; 过去的音乐, 不论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 从我们的琴发扬出来的, 好像带着细緻光泽的丝绢, 闪耀着黎明般的顏色, 当音符流动时, 那种畅快的顺滑, 有如翻涌着的地下泉水, 溢流过树木的苗园, 带着萌生绿意的愉悦. 可是现在, 紧咬着牙关, 带着贝多芬的神情, 彦手下的音符是轰然的强烈, 好像湍急的河水刷过嶙峋的岩石, 衝到尽头之处, 哗然跃下峭壁, 坠落阴暗的山谷, 奔泻着鞭笞站在瀑布下的我, 撼于这种衝击, 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于是小提琴发出剐青苔般的声音, 污浊而秽怯.
  一曲Zigeunerweisen结束, 老师盯着我们两个, 下巴垂落, 眼睛露出下三白, 好一会儿, 他们才不可置信的说:
  “你们两个, 在干什么啊?!”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我们的夜, 也是说不出的诡异; 有的时候, 我去彦的床上, 但他贴在墙上, 挺得僵直, 连衣角都不要沾到我半分, 好像我生麻疯一样. 我气不过, 就回去自己床上, 可是夜半我被嚶嚶的哭泣唤醒, 我坐起身来, 彦的床上没有人, 我脚踩下地, 想起身去找, 却发现他蹲在我的床尾, 拿着我的床单当手帕. 有的时候, 我准备完第二天的五科考试, 已经神志不清, 但彦笑容可掬的裸身躺在我床上, 整夜无休的极尽欢愉, 可是早上起床的时候, 他的眼下一片空白, 对我彷彿视而不见, 甩门自己去按电梯, 我踩上鞋子追出去时, 他已经自己一个人下楼了.
  阴晴不定的彦让我心神不寧, 常常做一些醒来后完全不记得, 但是冷汗冒满全身的恶梦, 然后早上起床时觉得比昨晚上床时还要疲倦. 没有睡好觉的不只是我, 有时半夜我被恶梦惊醒, 发现彦坐在我的床头, 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我, 好像迷惑的鬼魂. 我问他在干什么, 他不回答, 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床上, 面朝着墙壁. 就算在一个接一个的恶梦中挣扎, 可是我仍然知道彦没有睡觉, 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静静的发着呆, 眼睛里盛着一泓泪水. 这种疲倦对我们两个都是沉重的负担, 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而彦也一样. 我们两个人轮流被老师叫去”谈话”, 可是, 要叫我们说什么呢? 我觉得我真是受不了这种日子, 我无可救药的怀念我们早期的时光, 手牵着手带着欢喜的微笑进入美梦, 在温柔的轻吻中醒来, 那祥和, 安适的世界 – 我真的不想这样过下去, 我觉得我应该跟彦讲我的”决定” –
  于是, 我跟彦说, 我们出柜吧.
  **
  “什么?! 你真的这样打算啊?!” 麦可大吃一惊, 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甚至看到他长而捲的睫毛翻上眉毛的下端.
  “有什么不对吗?” 我怔怔回答, 心想你不是也向爸爸出柜吗? 只是…..
  麦可停了两秒鐘, 然后耸耸肩, 说:
  “也许你们这个时代不一样了? 在我们那个时候…..”
  我忍不住插他的嘴, 很可能多少带着无奈的脸色吧: “相信我, 在这一点, 不论这中间过了多少年, 并没有进步太多.”
  他想一想, 喃喃说: “也许是吧….” 然后他问说: “你们那时几岁啊?”
  我叹一口气: “十五.”
  麦可同情的看着我, 说:
  “那一定很不容易吧?”
  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点了点头.
  **
  在心里,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我已经受够个这种困难的日子; 不管是勇气, 还是孤注一掷, 我都寧愿一试.
  我跟彦说, 以他父母亲的明理开明, 以我妈妈的见多识广, 就算是这样一个 – 特殊状况, 但是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接受, 而且会支持我们吧, 只要有自己家人的支持, 环境里其他的问题都是次要的, 既然我们那么相爱, 我们一定要爱得理所当然, 爱得光明正大!
  我说得激动热切, 好像叙述神蹟的传教士, 自己都因为那种不可自抑的兴奋而颤抖起来. 可是彦的双眼漆黑, 错愕的瞪着我, 好像看到万年前绝种的水怪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我喘着气满怀企盼的盯着他, 可是, 几秒鐘后, 他默默无语的把视线移向灰色的天空; 那天云层低到好像就贴在我们头顶上, 当彦像冰剑一样的目光射向云端时, 我觉得天空即刻碎成一片一片, 像垮掉的天花板一样混乱的砸到我的头顶上.
  那时已经是寒假, 农历年就在眼前; 我真的是蠢到极点, 选这样一个糟糕之极的时机跟彦讲这些话. 我妈妈很兴奋的公佈说她过年这段时间不再出差, 要留在台北跟我好好享受亲子关係. 我很感激她在百忙之中仍然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 她在台北一呆三个星期, 带着我逛街, 上餐厅, 看电影, 泡书店, 在外婆家吃各式年菜….. 热闹的台北市被罩在阴騖的寒空下, 每天从早到晚被绑在我妈身边, 我的手脚冰冷, 牙齿打颤, 觉得神经绷到极限, 快要口吐白沫的彻底疯狂; 躺在我甚至感到陌生的自家床上, 连恶梦都不再上门, 我怔着酸涩的眼, 从窗户凝望马路对面彦的房间, 漆黑一片的玻璃后面, 彦究竟在哪一张床上? 他在做什么呢? 他有像我想念他一样的想念我吗? 我咬着自己的拳头, 想击破窗户, 纵身而下.
  寒假终于过完, 我妈妈终于继续去出差, 我的生活终于回復”正常”. 我仍然跟彦同进同出, 可是他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 我心里的焦躁好像冬日的炉火, 稍微一搅动, 就可以撩成熊熊大火, 在瞬间吞噬整个房子.
  然后, 开学后没有几天, 彦妈竟打电话到我手机上.
  她几乎从不打电话到我手机, 尤其理论上我们也不应该在学校接手机, 可是我听她的口气, 就知道有要事, 我心慌的夹着机子在学校后面乱走一通,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隐敝的所在, 蹲坐在花圃旁边, 仔细听她要跟我说什么.
  彦妈开口得迟疑缓慢, 好像很困难的样子; 她说, 彦跟她讲他不要在我们学校直升高中, 他要出去考公立高中.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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