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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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去.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象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混身腌か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象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两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要想走.袭人急得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松,哭喊着坐在地下.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袭人紫鹃听到那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形景,便哭着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吗!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说道:“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要这玉干什么.他见得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道:我打谅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了他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象什么.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么办罢。”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焙茗等,告诉外头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说了.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如今身子出来了,求着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和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涂东西,听不出来,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又说我疯颠.那和尚与我原是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住在那里?门上道:“奴才也问来着,他说我们二爷是知道的。”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心起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个日子过他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这一句顽话,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么!正闹着,只见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着也问了贾琏的安.回说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迟了恐怕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来的,如今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者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结,快快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道:“咱们家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还搁得住外头的事么.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念头出来了.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还了得!贾琏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待清楚,写了书,收拾了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巧姐儿惨伤的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见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了他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小红因凤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巧姐作伴,二则可以带量他.遍想无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旧日钟爱的,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阁,也只得罢了.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来,瞧见了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铺,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谅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却在家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那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玉钏儿见宝玉疯颠更甚,早和他娘说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沉静,除了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所以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闹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贾蔷便说:“你们闹的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那个便是那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大舅说道:“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Ь了,倒是ココ拳,输家喝输家唱,叫做`苦中苦'.若是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于是乱コ起来.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个.众人道好,又コ起来了.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个什么小姐小姐多丰彩.以后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来的,我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仍要罚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说道:“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元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没有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偷了东西去.'元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倒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吗?'土地禀道:`虽说是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道:`你倒会看风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的背后亦改了墙就好了.'元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墙!'元帝老爷没法,叫众神将作法,却都没有主意.那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垫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谅是真墙,那里知道是个假墙!'众人听了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的笑,说道:“傻大舅,你好!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骂我!快拿杯来罚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起来.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着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贾芸想着凤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他就哭,也信着嘴儿混说.还是贾蔷道:“喝酒罢,说人家做什么。”那两个陪酒的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贾蔷道:“模样儿是好的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道:“可惜这样人生在府里这样人家,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道:“怎么样?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儿吗?众人都不大理会,只有王仁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家的子弟来,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道:“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是咱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着急,赶到里头打听去,并不是咱们。”众人道:“不是咱们就完了,为什么不就来?那两个说道:“虽不是咱们,也有些干系.你们知道是谁,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儿进去,看见带着锁子,说要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咱们家里来往,恐有什么事,便跟了去打听。”贾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该打听打听.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说.两人让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如今的万岁爷是最圣明最仁慈的,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势欺良,是极生气的,所以旨意便叫拿问.若是问出来了,只怕搁不住.若是没有的事,那参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现做知县还不好么.赖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样呢。”众人道:“手也长么?赖家的点点头儿,便举起杯来喝酒.众人又道:“里头还听见什么新闻?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见海疆的贼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门里审问.还审出好些贼寇,也有藏在城里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劫抢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消灭了。”众人道:“你听见有在城里的,不知审出咱们家失盗了一案来没有?两人道:“倒没有听见.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跳出关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获的地方正了法了。”众人道:“咱们栊翠庵的什么妙玉不是叫人抢去,不要就是他罢?贾环道:“必是他!众人道:“你怎么知道?贾环道:“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众人道:“抢的人也不少,那里就是他.贾芸道:梦话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梦不梦,咱们快吃饭罢.今夜做个大输赢。”众人愿意,便吃毕了饭,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多天,只听见里头乱嚷,说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绞掉了,赶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了头,说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个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两位太太没主意,叫请蔷大爷芸二爷进去.贾芸听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时候起的念头,想来是劝不过来的了,便合贾蔷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是做不得主的.况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劝去.若劝不住,只好由他们罢.咱们商量了写封书给琏二叔,便卸了我们的干系了。”两人商量定了主意,进去见了邢王两位太太,便假意的劝了一回.无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屋子给他诵经拜佛.尤氏见他两个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是:“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呢,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呢,太太们都在这里,算我的主意罢.叫蔷哥儿写封书子给你珍大爷琏二叔就是了。”贾蔷等答应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与不依,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八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7940
  说话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王夫人说了,便问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袭人立在宝玉身后,想来宝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旧病.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袭人心里更自伤悲.宝钗虽不言语,遇事试探,见是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问.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他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给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经准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象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宝玉道:“我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时侯,你倒来做诗.怄人!宝玉道:“不是做诗,我到一个地方儿看了来的.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宝玉也不分辩,便说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李纨宝钗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你说前儿是顽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也只得由着你们罢!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宝钗一面劝着,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袭人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着.宝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贾兰贾环听到那里,各自走开.李纨竭力的解说:“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的.独有紫鹃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来。”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过来的.可是宝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鹃听了磕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给宝玉宝钗磕了头.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有把持,也难掌住.只有袭人,也顾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袭人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了!宝玉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暂且伏侍惜春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紫鹃终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话.
  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着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燥.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上来应需用.那人去了几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贾政看了生气,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书银两,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来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了.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贾环相商.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积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便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要趁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相商。”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顽,一块儿闹,那里有银钱的事.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么?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伙说好就是了。”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
  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姊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纨宝钗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况且是他亲舅爷爷和他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可不抱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一面拆开书信,见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正说着,李纨同李婶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才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掂记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拿着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宝钗也站起来.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着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丹。”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丹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伏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宝玉微笑.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宝玉也只点头微笑.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罢咧。”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宝玉笑道:“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算着要走.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未知宝玉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10408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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