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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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温寒,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要请甄宝玉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不题.
  且说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倒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象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又是晚一辈,又不好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着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侄儿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反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立着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竭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你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么不和他讲讲.但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的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实称此两字。”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碌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
  那甄宝玉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象两个宝玉的形像,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才齐整,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了。”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甄宝玉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题.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象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发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是我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发呆,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绞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虽然昼夜着人看着,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趾,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们忒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儿才发糊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防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宝玉听见王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恐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时候似的,就费事了.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来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宝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回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的这块丢的玉,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小厮道:“奴才也说了,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又听着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正闹着,贾政听见了,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着急.只见那和尚嚷道:“要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或者有救星.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
  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贾琏拉着道:“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那和尚道:“迟了就不能救了。”贾琏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里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了。”王夫人等只顾着哭,那里理会.贾琏走近来又嚷,王夫人等回过头来,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避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我是送玉来的。”说着,把那块玉擎着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王夫人等惊惶无措,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来。”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说道:“好了。”只见宝玉便问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得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就跑.贾琏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刹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来,欲要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王夫人按着说道:“不要动。”宝玉笑着拿这玉给贾政瞧道:“宝玉来了。”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王夫人道:“尽着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罢.贾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王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贾政出来,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王夫人还不敢给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经好了。”便爬着吃了一碗,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麝月上去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后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7173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定主意,心想:“若是宝玉一死,我便自尽跟了他去!不言麝月心里的事.且言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和尚救治.岂知贾政进内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口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
  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施了礼.那知和尚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飘飘摇摇,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了出来.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象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时,只见恍恍惚惚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看,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又要问时,那和尚拉着宝玉过了那牌楼,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幅对联,乃是: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云: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宝玉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这么一想,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样子了呢?赶着要和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宝玉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见那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鸳鸯问他是什么所在,细细想来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
  宝玉忽然想起:“我少时做梦曾到过这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间,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壮着胆把上首的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不得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象林字,心里想道:“不要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么又象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解?想到那里,又自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遂往后看去,也无暇细玩那图画,只从头看去.看到尾儿有几句词,什么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
  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摇摆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唬得宝玉惊慌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兄弟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去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晴雯,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到了那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色彩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何原故。”说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象有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像,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阿哟!”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的痴儿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赏'字.二奶奶还记得么?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个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是怎么着,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那时惜春便说道:“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觉的把眉头儿ケ揪着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宝玉想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题.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便道:“老爷想得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一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呢又不敢僭越.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为是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怎么样的照应呢,想起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么大年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实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儿虽糊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的地方,可也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贾琏答应了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可以考的,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课来.那宝钗袭人时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道:“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等也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我想女孩子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看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只见五儿走来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宝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如今索性连眼儿也都不瞧了。”紫鹃听他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你心里要宝玉怎么个样儿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连名公正气的屋里人瞧着他还没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上抹着问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哪?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宝玉怎么看待,说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七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8041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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