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秋桂子_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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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客来此,小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男声朗朗自竹帘儿后传来。但见那帘儿拨动,出来一个八尺来长汉子,短衣芒鞋,手捧一个盘儿,上却放着三个吉州黑地茶盏儿,一个磁州黑地碗儿,一个磁州黑地衔叶芦雁壶儿,一张白宣,一饼仙人掌。
  那大汉虬髯貌,眉目却生的爽朗。此时将盘儿摆上那栗木桌儿,向解舆拱拱手,唱个喏道:“贵客今番远来,吃这盏仙人掌,却是陈茶,只叫官人委屈了。”
  “何来委屈,反是解某不请自来,甚是叨扰。”
  “官人却礼多!”那道长笑道,“恰才官人自报家门,老道却疏忽了,老道玉机子。”
  “小弟匡耳。”那汉子道。
  “官人且上座。”老道自引解舆至那栗木桌儿边坐下,“待侯了这瓶汤,便合茶了。”
  那大汉将那饼茶置于芦雁碗儿中,将那壶儿,将水倒入碗儿,使一白玉刮儿刮去黑膏,再使一银茶钤将茶饼夹起,近那炭架儿微微烘干,包入徽州熟宣,用那碾儿锤碎,跟着便放入碾儿,来回碾转,那碾儿却是个细银制的,比之寻常药碾儿,尚要稍大,槽深峻,轮锐薄。待细细碾完,便移至那湘竹密绢茶罗儿,密密筛下,那罗儿下铺着一层蜀东川鹅溪密画绢,连筛两趟,那茶过筛后,直细若珠粉。
  “先生细备这斗茶(1)之具,不成是为这新茶试吃会?”寻常人家点茶并不见筛茶这道,近来茗战风甚盛,这大汉这般细致,怕是将去那新茶会斗茶。
  “官人慧眼。”道长道,“老道和这个匡小弟,非是为他事识得,恰是斗茶识得。不知官人于茶如何?”
  “解某平日事务缠杂,却无此等雅兴。于茶实是道行微末,愿闻其详。”
  “这寻常人吃茶,知要炙,要碾,要点,却不知侯汤实乃茶中最难。若名茶而滥汤,则与凡末同调也。陆羽道是,水须三沸。三沸为何者?这一沸乃沸如鱼目,微有声;二沸乃缘边如涌泉连珠;三沸乃腾波鼓浪。水才三沸,便是最活,过则老,不及则热不够。他道以三沸水入茶,便是绝品。”玉机子道,“然唐时茶与今茶又有不同,旧言茶只道阳羡、顾渚、天柱、蒙顶之类,而今茶之最乃建溪。造法委实不一般。以三沸汤入茶,却是太老。苏虞有仙芽传道,得一汤乃如斗中米,如称上鱼,高低适平,无过不及为度。然此侯汤实难,须耳力甚佳。”那玉机子对那炭炉上瓷瓶侧耳倾听,道:“便是此刻了。”
  那汉子已熨好盏儿,将绢上茶分入三个茶盏。不多不少,每盏一钱七。玉机子提瓶注少许入盏中,银匙调匀,续注至四分盏,茶筅回还击弗,那茶白如雾,茶脚极匀,直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青天爽朗,有浮云鳞然。而置之静久,粥面聚而全不着水痕。(2)
  “官人请。”玉机子把与解舆一盏茶。
  茶中水雾蒸起,钻鼻而入,清香冷冽,与寻常之茶相较,实是别有一番风味。啜茶入口,却不甚苦,下喉片刻,即有余甘,经久不消。此茶下肚,明是沸汤,却清寂寒凉甚矣。
  “此茶如何?”玉机子问道。
  “在下于茶确是道行微末,只觉此茶有奇香异馥,清澈甘甜,然虽吃它极热,入肚却冰寒,却不知为何恁的?”
  “官人却无错,此茶原是如此。他长于清冷如冰珍珠泉上岩砺烂壤之中,根抓烂石而汲冷泉精微,生而为茶,发而为芽,二月间方春寒料峭,他便冒尖芽,便是这时采他,虽务要晴日,且经蒸,经焙,经沸水,仍是寒性不改。”
  解舆赞道:“经蒸,经焙,经沸水,仍是寒物,本性不改;经榨,经研,经压制,仍有清香,其气犹在,甚是难得之物。”
  那汉子笑道:“解观察何必恁动情?照此说来,花椒之性岂不坚实得叫人落泪?”
  解舆诧异间,那汉子手微抬,那手微黑细长,指节分明,抬起一盏茶,却也不吃,就地一覆。
  “你??诓尔??”解舆喃喃道,指尖微麻,却待要张口,眼前一暗,便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1)斗茶:嗯,还是解释一下,宋代——事实上是明代以前,中国人喝茶以末茶为主,几乎没有煎茶(也就是现在喝的泡茶)这样的茶,喝茶不叫喝茶,叫吃茶,也可以叫饮茶。但是是连茶末带着茶水一起吃的。有固形物,所以叫吃。唐代和宋代的吃茶法又不一样。宋代是末茶的鼎盛时期,可能是因为宋是一个文气盛行的朝代。所谓的末茶,就是先把茶叶采下,经过道道工序(详见拙作“北宋茗战”),做成类似茶饼形状的东西。吃的时候要经过道道工序(详见拙作同上),变成以上那个大汉做出的茶。事实上,这只是极为粗浅的茶道。据说最厉害的人,在点茶的时候,可以在茶面上点出一首诗来(囧),反正早就失传的东西,谁也不知是真是假了。我国的末茶,传到日本,有些微末之技被他们继承下来,变成了他们所谓的茶道。在我国则由于明代那个草根皇帝朱元璋所谓的见不得人奢侈,而把所有的末茶工艺都禁止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建茶的独霸天下鸟~几乎所有的茶变成了炒青(除了普洱等),吃茶变成了喝茶。
  (2)斗茶的详细描写,参考自以下的文章:赵佶《大观茶论》,蔡襄《茶录》,陆羽《茶经》,赵汝励《北苑茶录》,张源《茶录》,还有沈括《梦溪笔谈》,陶谷《清异录》。有原文摘录。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羁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
  瓷器描写:参考自湖北省博物馆,武汉市博物馆,荆州市博物馆,广东省博物馆,广州市博物馆的瓷器。暴露了····
  第11章 观察(2)
  解观察打小在东京城中长大,那东京城中四条水,汴河,金水河,蔡河,五丈河,以此儿时逢着夏日天热,便在那河里戏耍一番,却不凉快?只便大了,不作舟子,亦少下水了。他看时,自家却在汴河里,心内甚可怪,因不着寸缕,便又可羞。那日头炎炎,热甚,便是在河中,却也似在滚水内一般——却又怪了。
  那水愈热,直似架着薪火釜烧,不知何处飘来浓厚药味,直入鼻窍,想是何处人家煎汤药,恁地大味。解舆如此这般寻思,枕后猛一锐痛,便一激灵醒了。茫然四顾时,自家却在一个木桶内,裸身躺着,浸在药汁当中,痛胀酸麻遍布周身,自足底至天顶。稍动足趾,便觉真气沿十二经而行——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一丝不错,循行流注。且觉任督带冲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奇经八脉所存之真气亦源源注入十二经。平日不觉之浮络,孙络,经别之中,此时亦满溢真气。自中了那毒妇寒毒以来,亦只有解药新服,真气可出井穴,余时一到井穴气便沉滞,此时脏腑之气自各井穴奔涌而出,注入经脉,不由令解舆大喜。然收敛心神,四下奔逸之气却收拢不得,不入合穴,不免惶恐——这数倍于中毒前的真气,竟从何而来?
  解观察抬臂,臂上各俞穴赫然扎着银针。他不敢妄动,稍稍低头,凡十二经大穴,俱扎满银针。原以为真气自脏腑出各井穴,然一敛神,便觉枕后有抽丝状气丝出入。他却似叫人扯线的傀儡。那真气非是他的。
  “休再活动了,再动则时,气便散了。”枕后却有人声,音声醇厚,调儿却轻佻。离得甚近。解舆暗骂自家糊涂,这声息怎地不识得了?
  “你却待怎地?”眼见浑身是针,解舆那里还敢妄动。
  “不待怎地?观察不问上党参了?”那人笑道。
  “便是问千百句,你只道你不曾盗,我又能怎地?”解观察冷道。
  “开封府尹处观察不比别处,竟这般得闲,为着一株参儿,出京西,入剑南,又至荆湖,览山历水,大半年不须公干,薪俸可一钱不少?”那人谑道。
  解观察便不采他。
  “这公门中事,不是平人做得。不提捉个剪绺,直费这百八十天,单说这小吏行在路头,却叫妇人挟持了去,这世道,须不是太平时节。”那人兀自喃喃。
  “收声!”虽不是一番两番为他挑拨,解观察一股无名业火仍是窜起,“如今怎地不是太平时节!你说这话合割舌剜口!”
  “莫恼莫恼!乱了气怎替我救徒儿?”游医道。
  “那个替你救徒儿?”解舆气道。
  “你不替我救徒儿,我解你毒作耍的?”
  “我却不曾求你解毒。”解舆堵道。
  “毒解不解在其次。”游医悠然道,“不救我徒儿,不知明日这玉泉溪的鱼虾蟹将,合不合该多谢观察大人叫他白白宴享那御赐千年上党参。”
  “你不道你未曾盗得?”
  “你几曾信过在下?”
  “从不曾!”
  “那便了。”游医道。
  那解观察叫他堵得怒向胆边生,直忆起这半年离乡背井,原都是叫他所害,不由气苦。
  “观察休恼,且听在下细言。这平日循奇经八脉海之真气,已叫这银针调出,如今溢满十二经脉,假使气怒而腾,则便多散于浮络孙络,实难收回,而况在下使的药材俱是温经散寒通络升阳之物,针儿先泄后补,如今正是大补之时,且时值正午”
  解舆面上一红,羞恼更甚,直是吼道:“你莫做声!”
  游医忍笑:“观察须使得行首?在下且替观察唤去。”
  “不劳动神医。”解舆强自忍怒,不再采那庸医。聚敛心神,驭行真气。神随气使,只觉忽驾马平川,风烟漫漫,忽入于幽径,桃花无数;时似溪流涓涓,时似狂澜万丈;且风起云涌,骤云开雾散。经络行气竟有这许多不一般,却是解舆习武十数年所不曾悟得。过往驭气,幽处不探,险处不行,急处不争,直求稳当便了,自觉入气于彼,恐心神难收,走火入魔——这游医却略不避讳,此番见得,他须不是平人。
  约莫半个时辰,解舆只觉神清气爽,真气和畅通达,可入合穴,井穴之出却略不可止。正思量间,少商处银针停转,提针,那游医指压针孔。手太阴经井穴之出便止。解舆睁眼看时,那游医却已是寻常见时那身打扮,不见了虬髯,光光一张面,端的眉清目朗,俊秀非凡。只年来行旅,叫日头晒得黑了些个。白衫银带,脚蹑金牡丹绣鞋——单单不见了帻巾,发髻上缠条白丝带。
  解舆见他去提腿上银针,不由大窘,道:“我自取便是。”
  “观察可通医理?既是通时,取了不教井穴出气,你便自取。”游医袖手,笑道。
  解舆面上一红,恼道:“有劳神医。”
  “观察且抬腿。”
  “?”
  “真个不须唤个行首?”
  “不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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