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共存未必,共亡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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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表态,至少在艾希礼看来。
  它所代表的潜台词是:那个答案我不想说,你也不会想听,所以别再追问。
  塞莱斯提亚会在有些时刻显露某种不带一丝恶意的、纯然的残酷。
  她冷静,极度自律,总能够精准舍弃前行路上的负担,以保证她永远在高效运转。她从不会因此产生负罪感——她一贯如此处事,熟练到成为本能,以致于只会衡量值不值得,而非愿不愿意。
  她无形的剑刃割去过太多被划为不必要甚至拖累的东西,大到家族责任血缘亲情,小到个人情绪和喜恶。他只是其中毫不特别的一个,不大,不小,不重要。
  艾希礼也有类似的本能。他还是个孩子时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他总能认出背后来自塞莱斯提亚的视线,即便学院时期他们只发生过一次面对面的短暂交集。
  她借他借过的书,选他选过的课,摘取他获得过的荣誉,挑战他刷新过的记录。她几乎将他奉为神明,时而充满虔诚,昼夜不息地追随他的足迹;时而暗藏野心,跃跃欲试地企图将他推翻。
  彼时她尚未脱离家族,克莱因侯爵家的小女儿守正严谨,高洁纯粹,盯他时目光却烫得吓人,其中混杂着胜负欲、憧憬、不甘、惺惺相惜、甚至莫名其妙的嫉妒。
  他很快就从最初的不适转变为习惯——或者说,上瘾。那是一种甜美到极致的体验,颤栗感常常毫无预兆地从脊背一路翻滚到指尖,任何人被她用那种目光注视过、追逐过,都会产生可怕的依赖性,根本无法想象失去它的可能。
  这无关男女之情,艾希礼后来想。它仅仅是一种驯化与被驯化,操纵与被操纵,选择权从不在他手里——某天起,塞莱斯提亚决定收回这道目光,而他太习惯从她的视线里汲取养分,已经忘了该如何呼吸。
  于是,在他不肯屈服,报复性质试探她边界的时候;
  在他一次次试图证明现在的自己仍然有用、仍然值得的时候;
  在他每每濒临窒息,不得不卑微地将她曾注视过的那一面拿出来,几度险些大叫“看看我,我没有变,你看看我”的时候——
  塞莱斯提亚一无所知。她达成了完美犯罪,她反复杀死他,却百分之百能逃脱制裁。
  那么他绝不可以白死。下一次他要活下去……最差,也要拖她陪葬。
  ——他为什么想知道?
  “不为什么,我以为这是个很简单的是非题……”
  艾希礼微微眯起眼笑着。放在平时很妩媚的笑法,此时缺少妆容来中和,锐利得令人心慌。
  他平时同样不会用问题将塞莱斯提亚逼入死角。他总是先退一步,给她留足余地,然而这次他说:
  “你答不上来?”
  塞莱斯提亚无言以对——用问句回答一个用来回答问句的问句……应该被立法禁止!
  房门在艾希礼眼前用力关上。他在原地停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反复品尝胜利的滋味。
  这无关男女之情,甚至连异性之间的吸引都算不上,他确认道。
  而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一切不浪漫不从容不体面,姿态难看,却比什么都香甜可口的东西。
  第二天塞莱斯提亚几乎缺席早餐。
  说几乎,是因为她勉强拖到最后一刻才出现在楼下餐厅,当时艾希礼正在丢不知道第几块方糖进他面前的牛奶杯里,看到她心有余悸的样子,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是什么把我亲爱的同僚从床上叫起来了?哦,原来是咖啡,真了不起,划时代的伟大发明。”
  塞莱斯提亚整晚翻来覆去,大脑活跃程度堪比当年备战魔法图形学期末考,做好了一早被他追问的心理铺垫,谁料这人仿佛失忆,若无其事地上来就找架吵。
  她很累,现在只想端起咖啡回楼上去,在里面加满精力药剂。但她有预感如果这样做,艾希礼又会想出新说法来挖苦她。
  她连牛奶都不想加了,拿黑咖啡当水喝。
  艾希礼开始往她杯子里加糖块,塞莱斯提亚眼疾手快地捂住杯口,“我不要。”
  “真的不要?”艾希礼露出一点并不真诚的苦恼,“那这些伪装成糖块的浓缩精力药剂只能扔在这里了,毕竟我们来吃早餐把人家的方糖整碗顺走挺奇怪的……”
  塞莱斯提亚开始往装方糖的小碗里倒咖啡,中途忽然警觉:“你要是骗我——”
  艾希礼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她,“我不会。不过,你好像要在这家旅店出名了。”
  她端起掺咖啡的方糖,周围抽气声此起彼伏。几口下去,精神状态果然好转,她木着脸给他一个失焦的疲惫眼神,“拜谁所赐?”
  “不知道呀。果然大家看你喝东西都是这个反应,才不是我大惊小怪。”罪魁祸首心情很好。
  塞莱斯提亚最后不得不吃完老板额外赠送的一块小蛋糕。站起来像头熊的旅店老板挺着圆圆的肚子对她竖大拇指,夸她是个有魄力的好姑娘,以后肯定会长得像他一样强壮。艾希礼全程捂着肚子发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笑。
  胃里有热乎乎的咖啡、小蛋糕以及精力药剂(主要是精力药剂),街道上的寒风和雪花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路上居民裹毛皮御寒,不论男女都生得高大健美,跟塞莱斯提亚两人打招呼的声音相隔老远就传过来:
  “外乡人吧?”
  “来玩的吧?”
  “私奔的——”
  “没有,没有,这是我妹妹。”艾希礼挨个向他们解释,有健谈的停下来和他聊几句,连瞒着家里人藏私房钱的秘诀都交待了。
  眼看话题要落到自己身上,艾希礼祭出杀手锏:“我妹妹怕冷,我们得回旅馆取取暖……”
  怕冷是真,妹妹是假,真真假假一混杂,糊弄大师顺利脱身。
  有头绪了?塞莱斯提亚以眼神询问。
  “还不确定。”艾希礼和别人攀谈时那层好青年的假皮悄无声息褪去,他呼出一口白气,“还要等等。”
  他们是来找人的。
  艾希礼所说的“调查”,其实是从被星环保存的弗洛里安认罪书上提取了这位大法师的一滴血液,用来追踪他现存的直系亲属。原本是走投无路的尝试,没想到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但为避免惊动纠察机关,精确度最终停留在这座城镇范围,他并不知道那人姓名长相、是男是女、常去哪些地方,更不知道对方手中究竟有没有应对「把戏」的线索。
  「把戏」如今能同时、多次困住不只一人,它或许已经挣脱当年弗洛里安留下的禁制,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温和无害的梦。
  因此,即便来这里纯粹是碰运气,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等多久?”每次入梦都能感觉到梦境加速成长,他们所剩的时间应该不充裕。她有些焦躁。
  艾希礼及时拉住脚下打滑的塞莱斯提亚,“五天。格林茨比夜市每五天一开,昨天我们到的时候刚刚散市。等待期间可以先调查别处。”
  这段路雪下结了冰,摔一跤能直接扑进河里,他干脆牵着她走。但他低估了格林茨比的冬天,高估了塞莱斯提亚的平衡力,两个人如同初生的小鸭子学步,一片雪地被他们铲出好多道惨不忍睹的脚印。
  到后来已经是纯粹的互相伤害:谁都不准放手,要扑一起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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