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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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巴,猛然意识到,自己寄身灵魂的姚家姑娘,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便是战死边关沙场,虽然那是洪德城宋夏一役,但前头跪在宣德门外的吐蕃人,怎么说也是这些宋人眼中的“异族蛮人”是宣泄那种简单直白的民族义愤的最好载体,自己此刻置身事外、一心赚钱的表现,似乎不大“身份正确”
  她只能硬着头皮再补了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看到俘虏就想起他们的来历,不愿多思。”
  邵清心头一松。
  他听了一路“诛尽北蛮子”、“辽人夏人都该杀”的口号,面对眼前这个女子,若她也与他们一样,快活地又带着恶狠狠的口气说出同样的话,他再是能理解这些情绪的渊源,也会十分难受。
  邵清扶上车把手,温言道:“给我推吧,你与玥儿只管往前,仔细别个莫撞着你们。”
  小玥儿却一脸有些舍不得走的神色,教姚欢立时瞧了出来。
  姚欢于是数出些铜钱给她:“你在此处再看会儿热闹,想吃街那头食摊上的新奇玩意儿,就买来解解馋,车子有邵先生相帮推回去。”
  小玥儿眼睛一眯,欢天喜地接了钱,折身又往人堆里扎了进去。
  “福庆公主一案后,你身边可有古怪的人和事又出现?”
  “此季去西北前线,你这郎中可也要随军身入险境?”
  甫一停车,邵清和姚欢,几乎同时开口,向对方发问。
  二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邵清则在尴尬之外,鲜明的惊喜如清泉般汩汩上涌。
  他担心她,不奇怪。
  而她也是担心他的,即使出于友人之谊,他也开心得很。
  第216章 索我樽前折柳词(下)
  她现了挂怀之意,他也要有体恤之心。
  大宋西北边关五路的泾原路,与环庆路比邻,邵清念及姚欢的未婚夫婿毕竟阵亡在环庆路,怕引她思及旧事,只浅浅说了几句军中对医工自也配有兵丁仆从护卫的话,请她莫虑。
  “倒是你更须小心些。苗灵素和吕五娘看来只是被灭口的马前卒,他们后头定还有人。”
  姚欢并不太忧惧:“与拿我出气相比,不再挑动官家的彻查之心,更重要。”
  邵清觉得也有道理,又道:“对了,听闻曾公子殿试策论,被官家点为第三名,恭喜。”
  姚欢莞尔:“我亦有一桩喜事说与邵先生知。先生可还记得那些被你从大水里捞出来的鳌虾?”
  姚欢于是将自己在开封县租赁公家荒田、雇佣流民种桑养虾的事侃侃道来。
  “邵先生,我连你当初请冯牙人帮我讨来的三十贯,都投了进去,还向公家贷请了二分利息的银钱。也不知老天是否照应那些桑苗、虾苗、稻种,所以我在城中,更要多卖些吃食和饮子,攒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邵清闻言,不由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她行事,确实浑无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之态,有股雷厉风行的劲头,无论当初向死,还是如今求生。
  并且,本性的善与义,渗透在她的决策里。
  又听她说了些盘划谋算,皆是打定了主意靠自己租佃田产、容留流民、城中乡间的两头顾,仿佛完全未想到要去依傍一番曾四郎。
  邵清听着听着,渐渐后悔起来。
  当初知晓姚娘子的继母擅卖房产、卷款出逃后,邵清有心帮她,又怕她那老江湖的姨母沈馥之起疑,因而只给了地屋行的冯牙人不到一百贯,诹了个行会出保的由头,将钱交到姚欢手里。
  早知道她有心闯荡一番,就再多给些!
  让土地重新有所出产,让流民终能安顿下来,这是善举。
  他邵清明明也是有一半宋人血统的,出钱投给大宋的土地和大宋的百姓,他打心底愿意,绝不只是花钱买这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女子一个开心。
  邵清抑制自己怜意与敬意交织的情绪,斟酌着言辞道:“入舶胡豆,若施以榷货法,又运往北边榷场的话,国库自应能多有斩获,但若以百姓得利来看,远不如姚娘子此番在开封县的租田惠民之举。我虽启程去边关,但循例,也就半年即能轮转回来。叶柔,她仍留在京城家中,我今日回去便吩咐她,你若有急用银钱之处,尽可去知会她,让她取给你。切莫去京中借什么大耳窿、羊羔息(都是高利贷的名字)之类。“
  不待姚欢答话,邵清想想似乎还是不妥,干脆道:“或者不如这样,我权当与你学学城中那些大富商,结个斗纽,我今岁出一百贯给你,来年若有盈余,你分我一些便是。”
  一百贯?
  姚欢心头诧异不已。
  看邵先生平日里挺艰苦朴素的,房租每月多一贯都要搬家,原来底子不薄,张口就能拿出一百贯?
  姚欢来到此世一年,游走市井,不仅见识了各样美食,也了解到北宋的不少金融与现代商业制度萌芽。
  比如邵清说的“斗纽”其实就是后世的合伙制,合伙人之间按照出资比例分红,对外承担无限连带责人,入伙、退伙也有明确的约定。
  姚欢听邵清忽然表了这个态,一时之间,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眼前这男子,算是她穿越后认识的第一位朋友,她曾经也确实想过找他合伙做买卖来着。
  但现在,不行。
  既然去岁冬月,机缘巧合地得知邵清曾遣过媒人、欲问名姚家姑娘,姚欢必须顾忌“距离”二字。
  尤其是教他星夜带着曾纬前往苏宅救下一命后,姚欢惊魂甫定后,越发意识到,邵先生或许对姚家姑娘,还是惦念的,关心的,比寻常朋友更警觉于她的安危的。
  无非,姚欢自诩思路清爽,想到邵先生哪里知晓姚姑娘躯壳内的灵魂已是另一具,她再与他面对时,才没有那么尴尬,稍许有些旁观者的坦然。
  坦然于止乎礼的交往,是底线了。
  坦然于银钱上的周济,实在做不到。
  邵清孤身一个“京漂”就算如今已从私塾先生、兼职郎中,奋斗到了有编制的公务员,那些积蓄也还是讨娘子、下聘礼、以后养娃的启动资金。
  桑、稻、虾套养模式,是个新生事物,眼前这男子今日一听,想也不想就要投钱,他难道是真傻,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还未完全风平浪静?
  就算他是真傻、真痴,姚欢觉得自己怎可装傻、装痴?
  利用老实男子的爱慕之心,而转嫁自己创业的风险,在姚欢看来,绝非君子所为。
  她连彼此明确两情相悦的曾纬,都不会去开口借钱、或者恳求对方拿出月钱投资。
  对于邵清,她怎么能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去用他的钱?
  这种来自现代女性微妙但又鲜明的自尊感,姚欢不愿意因为到了古代,就舍弃了。
  姚欢淡淡一笑,对着邵清真诚道:“放心,我手头还没紧成这般。这一年来,从讨要保金到寻来胡豆,从开导心结到救我性命,你助我太多,此番去开封县租田养虾之事,得你赞许勉励已足够。”
  又道:“唔,算算时日,若你下番回来,正是重阳前后、收虾之际,我给你送鳌虾来尝尝。”
  这样的礼貌有分寸的神情,出现在这女子年轻的、因忙碌一上午而汗津津的面上,教邵清又是一阵心疼。
  他很想一逞意气,告诉她,自己从前对她暗中瞩目乃至倾慕时,的确只如远望秋山烟水,是被她的清孤朦胧之态所触动心弦,但她出嫁曾府、以死抗争后,他得了机会真真切切地接近她、与她相处后,实则更喜欢她身上的另一股劲头。
  那番好像努力挣着窜芽绽放的花草的劲头。
  然而,正如去岁那次真相大白时一样,邵清到底又还是忍住了。
  直抒胸臆谁都会,大不了哀叹一句“多情却被无情恼”
  但这样唐突的咬牙切齿的抒怀,可能令对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这种宣泄的本质,不仁,非智,与自己研习的“理学”背道而驰。
  邵清将目光投向御街两旁的垂柳,蓝天下那一树青青万丝舞的明媚景象,令邵清的心绪渐渐宁和下来。
  姚欢顺着邵清的目光,也望向那些碧绿的柔枝。
  须臾,她似想起什么,掀开木桶的盖子,舀了浅浅两杯清咖。
  自嘲道:“送别友人时,要折柳赋诗、举樽祈愿,可我于诗词之事上着实一窍不通,目下也没有酒,就用这还温热的胡豆饮子,代酒相送吧。”
  第217章 元旦加更 家宴(上)
  曾纬提着两屉酱瓠香椿饭团,踏进竹林街的饮子店。
  “欢儿,尝尝母亲新做的香椿团子。”
  姚欢正从盛了井水的盆中绞了帕子擦汗,顿觉神清气爽,红热一上午的面颊终于降温。
  她抿嘴道:“多谢魏夫人。今日宣德楼献俘,我和小玥儿在御街忙了半日,此刻肚中饿得发慌,这饭团真是雪中送炭。”
  说着,便掀了屉盖,抓起一个来吃。
  一面吃,一面感慨,魏夫人做的点心果然讲究。
  用米醋、盐渍过的瓠子丁和香椿芽,虽清香仍在,但吃口略咸略重,即使拌匀在稻米中蒸制,也还是有这个问题。
  魏夫人大约是为了中和一番口感,在饭团中裹了红豆沙糖的馅儿,整个饭团的咸酸度降低了,沙糖的量也控制得刚刚好,没有过甜。
  姚欢想起后世江南一带的常见早点,糍饭团,也是咸甜中和的原理。无非,瓠酱香椿红豆饭团是“咸包甜”而糍饭团是“甜包咸”雪白的糯米蒸熟后,趁热撒上芝麻、白糖,包入海苔肉松或脆脆的油条段。
  寒冬的清晨出门上班时,买一个现出笼的糍饭团,就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或咖啡,驱寒果腹,元气满满,身为社畜的顾影自怜,似乎都能这样一顿扎实接地气的早饭,驱得烟消云散。
  曾纬见姚欢一口气吃了三个饭团,笑道:“果然是饿狠了。”
  “不光是饿,还有高兴,胃口自然好。今日生意不错,无须怎地吆喝,吃食和饮子便都卖空了。再者,前几日王犁刀遣了进城的乡人来捎话,郭县丞果然是仁义青天般的好官,将我送去的几十贯精打细算地用,流民们的庐舍用的仍是瓦顶,最后却还能省下四五贯。”
  曾纬“哦“了一声。
  姚欢抬起头,在曾纬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几分聆听的专注和温和的释然。
  不像此前几次听她说起这些事时,或者心不在焉,或者干脆婉转地泼冷水。
  那日夜市,姚欢隐隐觉得,曾纬到后来很有些心神不宁。过得不久,殿试榜下来,曾纬的策论传于京城内外,姚欢才明白,酒楼中赵明诚怒斥考生的殿试章时,曾纬的面色为何突然冷若冰霜原来那考生就是他呀。
  姚欢平静地想了想这桩城中热闻。
  她如今已然生活在这个朝代,但只怕这个朝代除她以外,再无第二个人会在“宋”前加个“北”字。
  她既然是个知晓历史大致走向的现代人,看待北宋的党争,实在做不到“站队”两个字。
  站队,互怼,划清界限,清算立场,无论古今,往往是国祚走下坡路的开始。
  因此,姚欢对于四郎写在策论中那些极端之语,确实感到意外和惘然。
  四郎一直来在她面前的言行表现,淡泊的备考心境,金明池旁厌弃名利场的抒怀,应答苏颂内疚之情时的妥帖,都教姚欢以为,四郎不会是个有极端政治立场的党徒。
  他至多就是,不太赞成自己要娶的女子用力过猛地搞事业而已。
  未想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口气冲到了京城舆论的风口浪尖。
  如果,四郎并非发自内心地转向章惇等人的政治清洗与穷兵黩武的主张,只是为了登第而作出此举,那就,更令姚欢觉得不是滋味了。
  他这篇策论一写,被天子赵煦钦点为第三名,他父亲,曾布曾枢相难道不会一口老血要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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