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翅膀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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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滋!视野重新接通,深红迅速消退。
  我独自站在木立不动的人潮中,似乎被那什么群体意识网络给赶了出来。
  我不禁苦笑,哇靠,这还真算是达到边缘人的新境界了。
  没放掉我做了多年边缘人才获得的机会,踏步,肩胛骨后方的粒子推进器全开,我化作一条笔直的紫红光影衝向我的最大敌人,球体。
  直斩,我将『紫红』组成的光刃暴砸在球体上,光刃喷散,玻璃表面撼动,可束缚她的规则依然坚固如斯。
  「鹰。」她愣愣地看着我。「你怎么能动?这是幻觉吗?」
  「幻你妈!你才幻觉!你全家都幻觉!」
  「……真的是你。」
  我没时间跟她废话,举起光刃一砸、再砸、三砸。
  紫色光点不断爆散又落下,球体表面却依然什么裂痕也没有。
  「没关係的,能在最后看见你,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似乎拼命想露出微笑,但没有很成功。
  「结局?」我用紫光挥出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的『灭狱二十七杀』,拼命痛揍球体,怒吼:「你不想出去吗?在这该死的球体中一个人孤零零地等了十五年,就只是在等这样一个狗屎结局?」
  「我想出去。」她将双手贴在球体表面,从她手的震颤反应,我感觉她似乎被那表面高温烫伤了,但她还是持续这样做。「但如果这就是我作为阐月巫女的命运的话……」
  「命运?你还打算再继续接受什么命运下去?」我打断她,高声问:「因命运你必须独自一人;因命运你不该拥有自我;因命运你该为你根本没接触过的子民们负责,因命运你需要乖乖被煮死,什么狗屎命运!拜託那可是你的命运誒,可你的命运在耍疯自嗨时,什么时候先问过你一声?」
  「我、我……」那双手颤抖着,握拳,她缓缓跪了下来,总是只有淡泊反应的表情终于扭曲起来,颤声:「我不想……我当然不想……可那些从来不是我可以决定的……我不想就这样被煮死……不想这样就这样空荡荡的、什么都还没累积就毫无意义地死去……可是我还能做什么呢?在这永恆不灭的球体面前,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这情绪转折很快,甚至稍微有些歇斯底里,但如果一个人快被煮死,不论修养多好大概都会变成这样。
  所以我只是微笑,温声说:「我们还能再赌一次。」
  高举断臂,我向『紫红』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我自身黑色的存量也见底了,所以只有一次的机会,唯一一次,若失败了,我将无法再控制『紫红』。
  释放所有黑色,我再度下达吸收『紫红』的命令。
  『连结』对象范围:全圆环都市。
  晶莹的光点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飘起,从每个呆立血眼的人身上浮现,在都市上空洒成紫红色的银河,再化做数道细小的龙捲匯聚在我的手臂上方。
  聚集、压缩、聚集、压缩……
  极高密度的『紫红』如变形虫在我的上方蠕动,偶尔暴出几条紫光又再度被吸收,越发不安定,甚至开始侵蚀我左手的残肢。
  我咬紧牙关,不断在脑内回想『鱼』曾经展示给我看的那个机械的内部构造,依此建构合理的术式。
  球体是由『不灭物』所组成,只有『水刀』才能打破。
  遗跡里的水刀切割机我带不走,但鱼说过,水刀的原理是将含有细小粒子的液体,用超高压力喷射出,化做四倍音速以上的细小水刃,以此切割万物。
  而五色,不就刚好是可操控的细小粒子吗?
  高举,我将『紫红』做成的水刀术式对准上方那总是只是在看戏的淡蓝色月亮。
  那便是,这个愚蠢国家所信仰的神明,阐月巫女的主人。
  「喂!这女孩已经等了十五年,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孤零零地祈求向您了十五年,难道还不值得您给她一个奇蹟吗!」
  术式斩下。
  「我去你妈的月神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紫线,在球体表面闪烁而逝。
  啪擦,『鱼』活到至今世界,完美又该死的圆球,被斜斜切割成两半。
  水从切口溢出,瀑布般淋在燃烧的木柴跟稻草堆上。
  我迅速捞条鱼就往旁边翻滚,回避掉两人一起被蒸气蒸熟的白痴结局。
  「嘿,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望着怀中赤裸裸的她,我坏笑。「关于打破球之后我们要做什么。」
  「嗯。」她大力点头。
  「那好,我要杀你啦,虽然有点心疼啦,但约定就是约定。」
  「好,那你可以杀小力一点吗?」她眨着灵动的大眼。「我怕痛,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它。」
  「好,我慢慢杀。」
  我单臂撑着她,左手将『紫红』再一次的收束成光刃,但这次密度不再那么高,巨大且长,像是一条通往天际的紫色光柱。
  对准她的胸口,我毫不犹豫地将光刃注入……
  ……以上,通通都没有发生。
  如此瀟洒如此甜美的结尾,并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虽说我全心全意地企望如此。
  或许是因为我不怎么信命运,所以最终命运也选择背弃了我。
  当紫线斜切过圆球后,那光滑透明的表面只稍微冒出几道白丝,一如往常地,什么伤痕都没有留下。
  倒是极度压缩的紫线旋散时的风压,在瞬间将我吹飞了数公尺。
  撑着膝盖站起来后,我摇摇晃晃来到愣愣望着我的『鱼』面前,由下而上看着被火堆垫起来的球体。
  「抱歉,第五十七次,看来我又失败了。」我抓抓头,有些尷尬。「但我觉得我刚刚姿势还蛮帅的,这样有没有加分?」
  「……」隔着一层映着火光的玻璃,她只是呆滞。
  「啊哈哈,真的好硬喔。」
  「『鹰』……你又一次出乎我意料呢。」
  「这不能完全怪我好吗?别忘了,跟我说水刀能切割球体的是你耶。」
  「但你所用的,又不是真正的水刀……」
  「喂喂喂,哪有人在这种时候男女主角双方互相推卸责任的?」
  「……」
  「……」
  「「噗哈哈……」」
  在最莫名其妙的时间点,相视的两人一同为彼此的狼狈与滑稽笑了出来。
  然后也在最莫名其妙的时间点,我的泪水落了下来。
  「对不起,明明跟你约好了。」
  「你总是这样呢……做什么都出乎人意料、乱七八糟的,不懂得看气氛,每次到月神殿也是要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没考虑过我的心情,教会我自由,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期待,却又一直独留我在这颗球里。」说到这她沉默了一下,轻轻说:「你真过分。」
  「对……不……起。」我有些哽咽,擦擦眼角,泪水却还是模糊了我的视线。
  无法反驳,我对她所犯下的,教导她自由这项罪孽,是远比这个国家的所有人加起来对她所做的一切更加残酷的大罪。
  「看来……这就是最后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不,还没结束!」我咬牙。「虽然我打不破球,但至少能想办法把火弄熄。」
  「没有用的。」她摇摇头。「燃烧球表面的行为,让我已经被球体认定为不再被需要了,无论温度有没有继续增加,为了重新诞生出新的生命,球体很快就会释放大量溶解酶将我分解再吸收,我已是……『废弃物』了。」
  我愕然,为球体、为第一世代的残酷哑口无言。
  但平常有吃香菇保养大脑的功效这时候就显现了,这种分秒必争的危机状况下,我很快就又灵机一动,握拳拍了一下手心,「还有方法!你以前不是有说过有那什么时光机的吗?我现在开始努力,我这么天才,到三十八岁一定能够製造出来,到时候我们就能重来一次,这次我一定会把真正的水刀搬过来……」
  「别说了,我会相信的,我真的会想去相信,即便我知道那究竟有多荒诞无稽,就像是那些子民想去相信只要烧死我就能得救一样,」她垂下睫毛。「可我已经……再也承受不住任何一次的期待落空了。」
  「『鱼』……那我还能做什么?」我徬徨地寻求答案。
  因为我不想去面对,我已经什么都做不到的事实。
  「离开吧,别看我的结局,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了。」她向着我微笑,这次没有任何不自然,像个慈爱的母亲面对淘气不懂事的孩子。
  那是她最后的温柔,为了让我能名正言顺地,从自己的罪行撇开目光。
  「我知道了。」我流着泪,还是乖乖点头。「永别了,『鱼』。」
  不说保重,因为没有以后。
  不说再见,因为再也不见。
  同时我也不再说任何冠冕堂皇的话,败者没有这样的权利。
  「永别了,『鹰』,遇见你,我从没有感到后悔。」
  「嗯。」
  转身,背对那还再燃烧的火堆与球体,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将目光从『鱼』身上移开后,我才注意到周遭那些本来木立着的人群,已经开始行动了。
  那是一幅诡异到会让所有看的人怀疑自己脑袋的景光,持有武器的人们忙着屠杀没有人武器的人,但那些被屠杀的人们没有惨叫逃跑并互相发生践踏,反而是很有秩序地排队迎向刀口、引颈就戮。
  在我眼前,是地狱;在我背后,也是地狱。
  我站在地狱的正中央,独行。
  或许我接下来的一生,都逃脱不了这地狱了吧,即便离开这个国家,即便独自一人远离人群躲避尘世,闭上眼,这烙印在我眼皮底下的景光都将永远煎熬着我,如慢火烧着我的灵魂。
  因为这就是我的惩罚,妄想破坏规则的惩罚。
  咚……咚……咚……咚……
  在周遭只剩下鲜血喷溅声的寧静杀戮地狱中,我听见奇怪的碰撞声。
  就像是有人在敲打着什么,微弱、却又沉重无比的声音。
  我知道我不能转头,这时候我最应该做的是摀住耳朵,拼命跑到听不见这声音为止,我不该转头,绝不能转头。
  但我还是转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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