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翅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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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鹰』,我觉得这样是不行的。」
  看完我这打破常规的超世纪神作,『鱼』沉默了半晌,摇摇头这样说。
  「哪里不行。」
  「这样没有人看得懂……没有规则,就没有生命,小说不也一样吗?」
  「什么?你现在是在羞辱我的读者吗?」我怒道:「他们可都是属于更高次元的外星生物,身处的规则当然跟常人不同!」
  「我们无法观测到更高的次元,所以我无法否定你所说的,或许确实有这样的存在非常欣赏你的小说,但除了那些高次元生物,你是要卖给人看的不是吗?你必须写得让普通人也看得懂才行。」
  「怕什么?会来买这本书的根本不可能是普通人,即便是普通人,当一路看到我写的结尾时,他们也完成了一次思想上的革新进化,成了那什么尼采所说的——『超人』,懂?」
  『生命的本质是在于不断地自我超越。』,第一世代的思想家尼采如此说过。就像大导师用无意义的死循环促使了五色进化一样,我则用无意义的这本书提供了一个人类可以自我超越的环境。
  啊啊啊,我实在太牺牲了,居然肯为人类付出了这么多。
  「『鹰』,就剩最后了,你真的不写了吗?」『鱼』静静地问我。
  那视线让我有点羞愧,逼不得已,我表情转为认真,缓缓道来:「『鱼』,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曾经有一个画家想要画出过往今来从未存在过的极致美人,他耗费了十年,画了最凄美的月夜、最华丽的宫殿、最高雅的服饰、最性感的女性身躯,可在最后,只剩下女人的脸庞时,他却又多花了数十年,反覆涂白无法完成,无法达成他心目中的理想,他日渐憔悴,最后终于再也支撑下去,临死前,他仰天大喊:『神呀!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完成不了?』……你知道他为何完成不了吗?」
  『鱼』摇摇头。
  「因为其实他早就完成了。」我叹了一口气,摊摊手。「最美,即是,空白。」
  「这故事是你自己瞎扯的对吧?」
  「对啦。」立刻被揭穿,我有点恼羞,将笔丢在桌上。「反正我累啦!不写就是不写!」
  「真的不写?」
  「不写不写不写不写不写不写!」我闭上眼,双手摀住耳朵撇过头。
  『鱼』斜着头看了我一下,默默地……将笔拿了起来。
  ……
  ……
  ……
  在起始时,任何概念都尚未明确定义。
  齿轮凝滞于空荡,只是存在。
  从诞生开始,我的世界便是冰冷、黑暗、静止;
  从诞生开始,我的躯壳便是冰冷、黑暗、静止;
  从诞生开始,我的存在便是冰冷、黑暗、静止。
  世界像是阳光照不到的深海底处,冰冷且寂静无声,有着只是浮游生物的尸骸。
  但这只是我的照本宣科,因为我其实不太清楚什么叫做冰冷,打从这副躯壳存在以来,球体内的温度就被维持在恆常,什么是冰冷?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炙热?这些都是我无法去感知的概念。
  这里是现实还未诞生的空间;这里是现实还未诞生的时间。
  我在虚无中捲曲着身体,只是不断做梦。
  球体是我的其中一个世界,其中一个梦,我最常存在的地点。
  但它不值得一提,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我不会有任何思绪。
  这里是所有梦的终点,永恆静止的深渊。
  扣除这个最为单调的梦,其馀梦里,各式各样的『我』过着各式各样的人生,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
  每场梦里我都能完全感受并理解『我』的思绪,但在感官上,我能接收到的讯息只有『视觉』,非常偶尔加上『听觉』。
  当『我』吃下蛋糕时,我能感觉到内心传来幸褔感跟满足感,但我没有『味觉』,我不知道什么叫做人们所说的甜,不知道为何『我』会感到满足。
  当『我』被家暴殴打时,我能看见男人骑在我上面,拳头如暴雨般砸在我的脸颊、胸部、腹部,『我』觉得很悲伤、很痛苦,但其实我不知道为何『我』会悲伤会痛苦。
  我能感受到情感,但我无法理解,因为我所体会到的,都已经是大脑反馈的结果,缺乏了躯壳感知的过程。
  甚至即便是我能感受到的那些情感与思绪,我也无法永久地去保存它们。
  惊讶、震惊、惊恐、痛苦、厌恶、快乐、愤怒、不耐、恐惧、悲伤、害羞、轻蔑、羞耻、放松、期待、悔恨、尷尬、沮丧、紧张、遗憾、孤独、决心、兴奋、疲倦、徬徨、情慾、心虚、绝望、衝动、感动、错过、渴望、关心、爱……
  无论何种,这些情感与思绪都只存在于我还是『我』的那一瞬间,当我与『我』分离时,我无法去模仿,无法去重现,无法回顾也无法理解。
  一切像是空转的齿轮,无法契合,只是存在。
  我只是存在。
  然后,很偶然地,我发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我』。
  这个『我』对于身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有着非常强烈的执着,他渴求着能完成『自我』,追求一种名叫『自由』的特殊价值观。
  一般来说当我成为『我』时,虽然情感无法理解只能体会,但思考是可以阅读并去理解的,可只有这个『我』不行,即便同步想法,我也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我』的思绪。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个状况,我无法真正成为『我』,我的世界第一次出现了不相容于我的存在。
  我不能再把这个『我』叫作『我』了。
  所以这个『我』成为『他』,我跟『他』不再是同一,而是彼此,彼与此。
  『他』所看见的世界并没有任何特别,眼里的色彩也没有特别鲜艳,但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他』身上存在着我找寻已久的答案,能将空转的齿轮彻底契合的答案。
  但其实我早就已经得到答案了,在我将这个『我』定义为『他』时,我便已从无中创造出了个体的概念。
  骨牌的第一张已被推倒,剩下的就是等一切崩毁,图形显现。
  观察他的同时,很快地,四散在所有世界、所有意识之中的『我』开始收束,集结,或着说回归到这副躯壳中。
  在眾多的世界,眾多的梦境里,为何最后『我』会收束在这个狭小黑暗又寂静的空间呢?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个单调的梦境是我唯一可以不受干扰,主动去想着他的地点。
  『我』收束在我身上,成了『自我』。
  『自我』被囚禁这躯壳,囚禁在这狭小的球体中。
  然后等待开始了。
  ……
  直到现在,我依然在等。
  从开始拥有自我以后,我从未停止等待,因为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先是等他来到我的身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撼动了我的整个世界,让球体首次与外界互动,让我能将现实完完全全地锁定在这个世界,而非其馀梦境。
  接着,独留在现实中的我开始等待他的一次次到来,等待他向我分享所见所闻,等待他拿越来越奇葩的东西来杀我。
  等待的最后,是名为期待的情绪,我开始期待属于我们的结局到来,我猜想,当他打破球体亲手了结我的那一刻,必定也是这空荡荡的生命真正充盈着意义的那一刻吧。
  终究,约定未果,可现在我不再需要等待他了。
  心满意足的我,正等着自己的终结。
  净化仪式终于准备就绪。
  在巨大的满月下,我跟球体被放置在巨大的祭坛中央,下方垫着木头与稻草堆。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月神殿,第一次的旅途,第一次亲眼看见月亮,也会是最后一次。
  周遭成千上万的人正看着我,准备目送我的结尾。
  曾经,那些人也是『我』,曾经的一个一个『我』。
  但现在他们正看着我,用着各式各样的眼神,抱着各式各样的情感。
  憎恨、尊崇、敬畏、同情、愤怒……这些都是有了你我,才能彼此互动的感情。
  不再同步视觉与听觉,也无法去阅读理解他们的思考,但现在的我,却又比在过往的任何一场梦境中都还懂『他们』。
  齿轮契合了,正因为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存在,才能產生『互相理解』这个过程。
  对此,我很感激,能拥有『自我』是一件很好的事。
  但,也不见得一定都是只有好处。
  若没有『自我』,或许到现在为此,我一次也不会感受到什么叫做真正的痛苦。
  我不会觉得我其实一点都不自由;
  不会觉得被关在狭小的球体中难以忍受;
  不会想出去;不会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
  不会想伸手去接触他人;
  不会想去试图拥抱;
  我现在,就不会害怕死亡了。
  所以我很珍惜这份恐惧、这份痛苦。
  这是我跟他相遇过的证明。
  时候到了,金鐘与鼓声响起后,数支燃烧的长长火把交错压下,点火后,淋着燃油的木头与稻草堆烧得很快。
  大火焚烧,将玻璃球的内面映成一片红色。
  渐渐地,我感觉周遭的水慢慢热了起来,这是在我诞生以来,球体内的温度第一次產生变化,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热,很温暖。
  若我也是从母亲的子宫中诞生的话,或许最初,就能理解什么叫做温暖吧。
  可惜的是,终于理解这份温暖的同时,我的世界也将结束了。
  起始时,它冰冷、黑暗、静止;
  终结时,它炙热、光亮、沸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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