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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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墨戈胸口一窒。往返在这世上四十年,他以为自己饱经沧桑,没什么能动摇己身了,然眼前这个女人竟让他疼到心碎。为了她,他一定要回来,不会让她苦苦等待自己的……
  容嫣没想到自己会真的睡着,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重要的是,身边空空荡荡,如果不是手里还攥着他的鹤氅,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
  他怕惊醒她,所以脱下衣服走了,连个告别都没有。
  也好,面对面免不了更悲伤。
  容嫣僵得手都麻了,她缓缓张开,有些吃力。鹤氅衣角都被她的汗浸湿了,皱巴巴地怎么都捋不平,像她紧蹙的小眉头如何都展不开……
  宁氏是一早听下人说才知道虞墨戈昨个半夜回来了,然天不亮又驾马离开,前后不过留了两个多时辰。儿子十几岁出征,她还从未见过如此踟蹰过,他是真舍不得妻儿。
  入夜前容嫣和宁氏得到消息,虞墨戈头晌面圣,下晌便领了调令南下了,一刻都没耽搁。
  宁氏看看落寞的儿媳,笑着劝道:“早去便可早回……”
  早去便可早回。容嫣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虞墨戈走后,她与宁氏相依在别院,日子过得简单,除了照顾宁氏,便是和青窕走动。
  事瞒得了,肚子遮不住,青窕知她未婚先孕惊得不得了,越发觉得和离后的表妹不可思议了。
  直到肚子大得掩不住,容嫣便不再出门了,青窕常带澜姐儿来别院陪她解闷。得亏还有她们在,她也不至于太寂寞。
  腊月里,赶上场大雪,连下了好几日,直到天放晴路上的雪清理了,青窕才来别院。见表妹挺着肚子去迎她,步履略疾,她赶紧搀扶住皱眉道:“小祖宗,你可慢着点,这新雪未清,滑着呢。”
  容嫣笑笑:“这不是瞧见你高兴吗,澜姐儿?”
  “可算放晴了,在庭院里疯着呢,如何唤都不肯走。姑娘家家的也没个稳当劲,也不知随了谁。”青窕嗔道,见表妹耐人寻味地看着自己,噗地笑了。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拉着容嫣和寄临玩雪,沾了两个小家伙一身,进屋化得小衣都湿了,自己被外祖母好顿训。
  二人聊起小时候,只觉得那段记忆美好,儿时无忧。青窕笑道:“……想想你小时候也是憨,站在那一动不动让我当靶子,眼看雪球来了也不知道躲,害得寄临为了护你,也湿了一身。”
  “归根结底还不是你淘气,这到怨起我来了,要怪也怪你。”容嫣撅唇嗔道,然想到表弟,她又问:“寄临如何了?”
  青窕知道她想问什么,撇着嘴道:“还能怎样,被晾了呗。三舅母且生你们家姑奶奶的气呢!都说好的事,连个解释都没给,匆匆忙忙地把闺女嫁了,嫁给了秦小少爷。也不知急得是什么,还怕我们抢人不成,谁稀罕。”说着,瞧了眼表妹,见她脸色不大好,叹声安慰,“安心,舅母怨不到你头上,她也不是多中意吴小姐,只是觉得欠个解释罢了。”
  容嫣不是介意这个。月初吴奚大婚,虽她和宁氏未能回去但多少也知道些。为了吴奚的亲事,姑父吴知府从山东回来了,而且一回便再未走,留在京城。
  山东宁王异举,免不了要殃及鱼池,吴父做为一府知县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不得不让人多心。这事怕和首辅脱不了干系,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容嫣不清楚,但她觉得吴奚这么匆忙而嫁应不是自己所愿。
  本是干净单纯的一段情,被身后人这般利用,也不知二人眼下是何心境,只盼着他们能安分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因此搅浑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说句私心话,容嫣倒觉得叶寄临没娶成吴奚,不纠缠其间也是好事,不得不承认她从心里还是向着自家亲人。
  “寄临婚事还真是坎坷。”
  “那是他自找的!”容嫣心疼表弟,青窕可是一点都不心疼,唯是恨其不争。“有婚约的林家小姐病逝,只能怨天公不作美;可往后的呢?先说你吧,都知道他是怜惜你,不忍你被人指点,可怜惜也不能就娶呀,成亲是儿戏?再说吴家小姐,人家心里揣着秦小少爷呢,他凑什么热闹!”
  “这也怨不得他,都是长辈给定的,他怎就知道吴奚心里有人。”容嫣劝青窕,瞧她那气愤劲儿又觉得不对啊,往日她可是极护着弟妹的,这会儿怎气性这大。“表姐,你怎觉得你话里有话呢。”
  被她看出来了,青窕无奈长叹了声。“还不是为我那堂妹,皎月,你可还记得她。”
  容嫣当然记得,谭府大爷家的小女儿谭皎月,寄临状元喜宴上,她见过那个知书识礼的小姑娘。“她喜欢寄临是吧。”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一往情深!”青窕夸张叹道,“这么多年了,谭府谁不知道三小姐倾慕叶二少爷,相思已久,给她说了哪份都被推了,可愁死人了。”
  “那为何不成全二人呢?”
  “谁不想成全啊。我家大伯任太常侍少卿,伯母出身书香门第,我家堂妹虽说有点小孩子脾气,那也是端方娴雅的千金闺阁,纯善得很,和他正是门当户对,可人家不同意啊。所以我说他不是自找的吗,人家中意他的他不要,非求那些不可及的。”
  “算了,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旁人急不得。”容嫣含笑劝着气呼呼的表姐。
  青窕也不过感慨罢了,除了自己的两个小东西她能管得了谁。她目光落在表妹的肚子上,忍不住笑了。“还是你有造化,人家要遭两遍的罪,你一遍便成了,一胎便怀了两个。怎么说双生的是我母亲,我怎就没怀个双生呢。”
  “你下胎便是了。”容嫣逗她。
  青窕撇嘴。“我可不想再生了,生这小祖宗,我差点连命都没了,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说着,她想到了表妹,问道:“三少爷最近可有消息?”
  “没有。”容嫣笑笑。“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可也是。不过我听井松道这四边不宁,连年出征,国库亏空,今年的军资又减了,可万别耽误到了三少爷那。听闻因为造船的事,工部侍郎陈杭还在和秦晏之较劲呢,这都一年了还咬着他不放……”
  容嫣明白秦晏之的脾气,守正清介,他的原则任谁都破不了。况且秦敬修还在杭州,户部容嫣不担心,她更担心的是兵部,那可是牢牢握在荀正卿手里。
  姐妹二人聊到晌午,青窕给宁氏问过好便回去了,留太久府上两个小家伙她不大放心。她方走,郑德裕又来了。自打容嫣回到宛平,方便了郑庄头与她交流。
  郑庄头今年引进的棉种品质优胜,而且产量也高,从八月开始一直收到十月底。肃宁那便舅父遣人帮她盯着,纺织顺利跟进,有条不紊。到了腊月,宛平田庄及郑庄头所收的散户棉竟然供应不及了,得亏叶寄岑替她在肃宁签下了产棉的田庄,勉强还够得上。
  容嫣也没想到纺织效率会这般高,这一要感谢从杭州请来的织造管理者,二来也得力于肃宁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点。要知道,肃宁还是虞墨戈帮她选的呢。
  如今肃宁的布可再不是“几与松之中品埒矣,其值仅当十之六七”。容嫣请的可是淞江的师傅,用的可是淞江的技术,其精品在北直隶便说是松江府织出来的,怕是非业内而不能辨。
  但容嫣的重心不在这些精品,而是需求量更大的平布。她翻着账本问及产量,郑庄头道:“如今已产布五万匹,及至年前八万应是没问题。”这产量惊人,郑庄头兴奋得眼睛直放光。
  其实也属正常,容嫣把小作坊归聚在一起,集中管理提高效率,这产量也在预计之中。
  纺织运营三个月,除去各种费用和原始资金,第一年容嫣起码要净剩三万匹。到了开春,赚得还会更多,如此,容嫣下一步的后续建染坊踹坊的计划入夏便能着手开办了。这可比原计划提前了一年。
  这一切都归功于她缜密的筹划和井井有条的实施,按部就班,不浮不躁,郑庄头感慨之余,忆起与容嫣相遇之初,他暗叹: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郑德裕正想问及东家对下一步运销可有打算。
  容嫣面色沉静,半晌无语。她寥寥又翻了几本账册,随即一一合上了。
  “暂不出售。”容嫣淡淡道。
  郑德裕向来避讳,从不直视东家,眼下却惊得他直愣愣地盯着容嫣。只见东家花瓣似的嘴唇轻碰,平静地道了句:“捐五万给朝廷……”
  第107章 军资
  九边是朝廷防备元蒙难侵的军事防备区,国之军力八成都在九边, 加上军属和民户, 对棉的需求量不容小觑, 秦晋商贾每每都是从苏松地区收购, 贩卖北方。
  这些巨贾,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容嫣在北直隶开展纺织的消息早被他们打听着了,可哪个也没把她放在眼里。但商人便是商人, 再不看好也不会放过任何契机, 尤其还听闻她是和京城叶家合办的, 便留了几分心。
  这会儿, 眼见其产量有追超江南之势,一个个都红着眼珠坐不住了。他们贪的可不是这几万批布,而是未来前景。若是能于她合作,都在眼皮子底下,还用得着再去江南贩布北上吗?
  几家商贾登门叶府,然叶承稷摊手谢客:外甥女的生意, 鄙人做不了主。
  他做不了主, 那便找容嫣, 可——
  望着英国公府的阀阅高门, 龙威虎魄的侍卫, 一个个还真是打怵。也不知谁打听到容嫣在宛平休养,追了来。然到了才知,宛平虞家别院被护卫得风雨不透, 简直堪比军事要地。
  再后来,大伙从叶家一个账房那得知,人家近水楼台,仗着英国公府的势力早把九边的生意揽下了,别说合作,就是他们现有的生意只怕也会受到影响,这不是垄断又是何!
  朝廷每年都要收购几十万匹棉布赏赐军士用于边境互市,这是官家的买卖,他们插不上,可军属民户的需求若也被她拦截,那他们可真是无路可走了。
  是,她眼下还没这个能力,然日后呢?有了需求保障便是个良性循环,况且她商界、官场、边关,三方关系做支撑,简直是壁垒般无以攻克。
  英国公府或者道虞大人,面上是为妻,实则还不是以权谋私。
  然腊月底,关于容嫣的消息又传开了,她竟然举五万匹标布赍于朝廷,分文不取。
  这一举不要说商贾,庙堂间也颇为震惊。于朝廷所需棉布几十万匹相较,五万不多,但也足以应付九边之一。官场,清廉者有心无力,贪枉者一毛不拔;商界,除了捐官没人会做这亏本的买卖,故而如此魄力者少之又少。
  众臣上书表彰,尤其是以严恪忱为首,高调颂扬。
  五万匹布,折合现银不过三万两而已,杯水车薪。他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说:人家媳妇这般支持,你们还好意思不照顾南下的虞大人吗。抗倭,战必胜。
  容嫣这个头一开,有人利用起来了。趁人心振奋,皇后作为后宫之主,主动率领各嫔妃缩减用度,以资军用,甚至拿出自己的珍奇珠玉。此行再次引起轰动,朝臣无一不赞其深明大义,慈德昭彰。连荀正卿也不得不主动揄扬其大义,唯是恼了邵贵妃。
  邵贵妃恃宠而骄,喜奢靡,怎肯心甘情愿地被削减用度。这年关将至,本还打算做几套新头面,眼下瞧这样是没戏了。皇帝倒是不会亏她,但她敢收吗?她这一收不越发地趁着人家贤良恭俭。
  得了好名声又恶心了自己,邵贵妃气得见天连个好脸都没有。皇帝瞧着心疼,哄着美人道:“朕的好用都给你!”
  呵,好用,左藏库那每月的一千两?一年下来也不过万两而已,人家梁王妃入宫戴的那副头面便是没三万下不来的,更别提梁王进贡给皇后的那颗夜明珠了!
  邵贵妃如是想,可面上还得感激着,抖着娇滴滴的红唇笑道:“谢陛下,皇后勤俭,臣妾哪敢骄奢,这好用臣妾可不敢收。”说罢,那双红唇在皇帝的脸颊上印下一吻,媚声软语道:“陛下还是把这‘好用’给泠儿留着吧。”
  皇帝微怔,随即斜目诡谲地瞥了她一眼,挑唇笑了。“留着,朕的一切都是他的……”
  容嫣和皇后所为荀正卿自然不能忽视,不就是军资么,给!兵部上书,拨了二十万两银子资与浙江。
  南下督查的巡按御史奉命传达消息给虞墨戈,抵达浙江总督衙门时,抚台秦敬修也在。
  御史见过两位大人后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了来。听罢,虞墨戈因战事而阴沉了多日的脸顿时拨云见日,明朗起来。
  秦敬修惊得不由得叹声:“嫣儿这是四两拨千斤。二十万两,虽不为多,但如今战事吃紧国库不充,这已然是不易了。”
  虞墨戈望着案上的文书淡定颌首,沉默不语。
  这二十万两,他可以扩充军队,可以供给军资,可以补修战船……不管做什么,他绝不能辜负妻子。五万批棉布,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年的辛苦容嫣都白负了,怕还要背上叶府的债。与叶府,他们定然是无所谓,但虞墨戈明白容嫣是个要强的姑娘,这笔债她会一直记在心里。
  快至年关了,这个年他是回不去了,只留她和宁氏在宛平必然孤单,只盼她一切安好。还有不到三月便要生产了,他想到他对她的誓言……
  见虞墨戈沉思良久不语,秦敬修知他是在思念家人,于是在送御史出门前问道:“可要留家书给家人?”
  虞墨戈目光依旧盯着那文书,默默摇了摇头。“不必。”他们之间不需要文字,他要留着这份积蓄的感情直到见她那日,他不希望那日太久。
  秦敬修叹声遣人送御史离开,房中只余他二人。相处两月,因为容嫣的关系二人决口不提家人和往昔的事,眼下,秦敬修还是不禁叹了声:“容嫣是个好姑娘,也亏得她嫁给了你。”儿子没这个福分,而他也不是她对的那个人。
  闻言,虞墨戈眸色柔了下来,然只是一瞬又恢复了冷冽。他目光幽沉地望着秦敬修,威势内敛,却有一种继续积蓄的力量在他眼底云涌。他镇定地道了句:“秦大人,我要率军亲战……”
  ……
  这五万匹布于朝廷不算什么,当真让容嫣经营得有些吃力,亏得叶府一直撑着她,她才能继续顺利运转。只要把这坎迈过去了,日后会越来越好的。
  休养两月,因着躲开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心一静,宁氏的病好得也快,虽乾咳未痊愈,但她已经能够在院子里走动了。自打捐了布,容嫣昼夜不离账本,郑德裕来的次数又愈加频繁,她陪宁氏的时间也少了。今儿大厨房做了些点心,她带着乔嬷嬷去了云毓院。
  一入明室,见儿媳还在握笔算着什么,眉头紧锁,宁氏叹了声,过去夺下了她手里的书册。
  “歇歇吧,我听下人说,你都在这做了一个头晌了。”宁氏疼惜地看着她,还有两个多月便要生了,可因是双生,她这肚子大得跟足月似的,她得侧坐扭着身子才能书写。扭得久了,必然腰酸。
  容嫣方要起身招呼宁氏,没站稳又坐回去了。宁氏惊了一跳,也顾不得自己还体弱,赶紧去扶她。
  “母亲,我没事。”容嫣拉宁氏也坐。她这一动,才发觉腿已经胀得发麻,想要去捶捶,可隔着肚子根本够不到。云寄明白她意思,赶忙蹲下身帮她捏了捏。
  不仅是腿脚,连她小手也因有孕而浮肿了。宁氏拉着她劝道:“钱什么时候都能赚,不急这一时,若把你累坏了,赚多少都是白赚,得不偿失。”
  “毕竟欠下的太多了,肃宁织工的工钱还没支付。”
  宁氏无奈,轻咳两声叹道:“有你为英国公府出力的,便没英国公府帮你的。你人都是公府的人了,何必计较这些里外,有公府替你担着呢。”
  “我赚钱帮的是自己夫君,能不劳烦公府最好,毕竟中公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呢。”容嫣笑道,瞥了眼桌子上的点心,顺手捏了一块,咬了口。“嗯,真好吃,母亲特地为我准备的?”
  宁氏知道儿媳的固执,她是不想再提了,于是颌首道:“是,你多吃点,还有你喜欢的芙蓉糕,我遣人用蜜代糖,你尝尝可喜欢。”
  “嗯,母亲做什么我都喜欢吃。”容嫣又咬了一口,表情恬然满足。
  这般会哄人开心,宁氏心下柔软,温慈地看着她小腹道:“他们今儿可乖?”
  “不乖,可淘气呢。也不知道随了谁了!”容嫣撇嘴道。
  宁氏闻言掩口一笑,“还能随谁,他们那个爱折腾的爹呗。别看他现在稳重,小时候三兄弟,就属他主意多,最顽皮。”说着,她又想起什么。“对了,我给公府去信了,道你行动不便,我身子未愈,新年便不回去了,国公爷也允了。抑扬说过了初三他会带你二嫂来看我们,我让他们将容小少爷也一并带来。”
  “太好了,谢谢母亲。”容嫣兴奋道,忽而又问:“母亲可提我双生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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