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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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茹茹大惊失色:“什么,你要把他一个人留在京城。”
  章芮樊口气强硬:“他身边内有丫鬟婆子,外有他老师兼泰山。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把钱财银两给他留够,男子汉大丈夫,还一辈子离不得家了?”
  “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陶茹茹大哭大闹,“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把年哥儿一个人留在京城,要走你自己走。我陪着我儿子。”
  章芮樊气笑了,“青鸾你不管了?老大媳妇还怀着身孕你都不管了。”
  “我。”陶茹茹难以割舍,大哭不止:“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把天德也带走吗。”
  章芮樊冷冰冰道:“妇人之仁。睡觉!”
  陶茹茹看着冷漠的丈夫,一阵绝望。想着她的年哥儿,只觉得章年卿命苦,一会儿便哭湿了枕巾,一晚上都没睡着。
  章年卿再一觉醒来,便发现家里上上下下在收拾东西。一问才知要搬家回河南了,他拔腿去书房问章芮樊,“新帝不是还没确定吗。”气喘吁吁。
  不知是不是章年卿的错觉,他总的觉得父亲看他的眼里充满了悲痛。他的预感十分不好,呐呐的喊了句,“爹。”
  章芮樊笑着让他座,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章年卿毛骨悚然,只见父亲缓缓开口:“新帝十有八九是齐王。爹不想赌了,也不敢赌,趁着爹现在手里还有几分薄权,先离开这个是非地,保全身家性命。”
  章年卿怔了怔,只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他下意识的问:“我们全家一起走吗。”
  章芮樊定定的看着他,良久道:“你不走。”
  章年卿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最终什么也没问。他知道为什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面色如常道:“听说往年状元都是传胪唱名后,在家修整三天。我如今在家也歇了两天,明天我收拾收拾东西,后天就去翰林院。”
  “恩。”章芮樊淡淡道。继而轻描淡写的又嘱咐些琐碎,说着说着,忽然停住,蓦地起身走了。
  章年卿看着父亲落荒而逃的背影,不明白为什么。
  章芮樊有苦难言,他越嘱咐越觉得不放心。索性闭口不言,径直走了。
  十里亭,江河渺渺。杏花三月再也没有了春意烂漫的喜庆。
  冯俏抬头望着身旁的章年卿,他缄口沉默,父母双亲要走了,也不见他有一丝悲伤难过。甚至连一句离别的话都不说。
  章芮樊远远看了眼儿子,对冯承辉低声嘱咐,“……我这个儿子就托付给你了。张尚书对我说,给他两年时间,他想办法把天德送出京。这两年,就拜托你了。”
  冯承辉道:“他是我的女婿,也是我的半子。无论我们两家富贵与贱,这两孩子的亲事是永远算数的。我冯承辉不是背信忘义之人,这一点你放心。”
  “冯兄的品行我自然是信得过……”章芮樊不舍的看了眼章年卿,喟然道:“我对他多有愧疚。”
  冯承辉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问你正事,你们一家就这么跑了没事吗。新帝追究起来怎么办?”
  章芮樊笑道:“我不过区区一个吏部侍郎,老师位高权重走不了。我还能走不了?”他笑容苦涩,一点不像他语气里那么轻松。不过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放心吧,皇上登基以后事还多着,等他想起我已经不知道是几年后。犯不着跟我计较。何况,我的任命书的属期是一月份的事。”
  “原来你还留了这么一手。”
  第16章
  “天德。”章芮樊站在马车前对儿子招手。
  章年卿视若无睹,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冯俏看不下去,伸出小指头戳了戳他的腰,章年卿目光凌厉的摄住她。
  冯俏挺挺小胸脯,恶从胆边生,硬气道:“你在别扭什么啊。章伯父这一走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你都不想他们吗。”
  章年卿目光微闪,脚下终于动了。
  一听见脚步声,陶茹茹抱着青鸾从马车里探出头,眼眶含泪。章年卿上前抱了抱母亲和妹妹,低声道了声珍重。对章芮樊则就没那么亲热了,淡淡道:“一路小心。”
  上车时,章芮樊终于忍不住问,“天德,你是不是怪爹不能带你走。”
  “怎么会呢。”章年卿轻轻道:“你儿子如今可是京官。随意离京可是死罪。爹带我走才是害我呢。”
  章芮樊别过脸,倍觉心酸。一甩鞭,扬长而去。
  马车渐行渐远,章年卿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孔丹依推了冯俏一把,在她耳旁小声道:“快去哄哄哥哥。”
  “怎么哄啊……”冯俏脚底下不肯动。章年卿现在看起来好可怕啊。整个人阴沉沉的,眼神像剜刀一样,一不小心就能刮下来一层皮肉。
  孔丹依瞪眼,拍了她一下:“你不去谁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孔丹依话里有话,俨然是为未来在做打算。
  冯俏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抚着他胸口替他顺了顺气。忽略掉两个人的身高差,这个动作还挺像模像样的。
  “你别摸我肚子了,痒。”章年卿从离别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复杂的看着她。
  冯俏尴尬极了,讪讪的收手:“你还看吗。我不看我们回家吧。”
  章年卿并不想回去,家里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想想就觉得没意思。却不愿拖着冯先生家陪他在这傻站着,只好点点头:“走吧。”
  转身时,章年卿下意识牵住香娇玉嫩的小手,握住一手香滑,方觉不妥。赶紧松手,偷偷觑冯俏一眼,小姑娘雪肤花貌,纯真貌美,她不慎在意的拢起袖子,翩翩然的走在他前面。
  章年卿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触感残留,心里没有一点风花雪月的意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自己的一厢情愿。以及,冯俏的谙不知事。
  冯俏聪慧美貌,纯真多才。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不能说她不懂情,只能说她不开窍。章年卿不用问她都知道,在她心里,约摸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身份尊贵玩伴,不是她的哥哥姐姐,也不是她的丫鬟小厮。更不是她的闺中密友。
  所以她会怕他,也会亲近他。大概就是觉得新鲜而已。
  章年卿不想承认,看着她娟秀静好,时常会忘记她的年龄,也偶尔对她抱过一些旋旎的绮念。珍而重之当做他将来共枕而眠的人。
  譬如今日,章家举家离京,独留他一人。他多想抱着她诉一诉衷肠,像无数话本的才子佳人一样,冯俏是朵温柔的解语花,来宽慰他,安抚他。他可以倒怀在她的温香软抱里,任凭外面前路坎坷,他总能找到一方温存之地。
  终究,是他想多了。
  很多年后,冯俏知道这件事后,完全目瞪口呆,根本没想到她无意间的一个举动,会伤害章年卿这么多年。她好笑的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感春伤秋的小姑娘,“你啊,真是想太多。”
  章年卿笑笑,没有解释一句。
  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只能说这是一次校准,将他想象的冯俏和真实的冯俏进行了一次对比。
  他很感激少年时那一段困苦黑暗的时光,也挺高兴他早早打破了对冯俏的幻想。
  因此,后来才很清晰很明白的知道,自己看上的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自己将要娶回家的事怎么样一个人。
  第二日,章年卿略作整顿,轻装从简的去了翰林院。
  章年卿料到自己在翰林院的日子会不好过,却没想到会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翰林院是清贵衙门,新科三甲入翰林,多是来学习熟悉典章制度。为日后拜相入阁打基础。既是来学习,通常会有老资历带着。先编纂一些史册,熟悉熟悉。待时日久了,自己便能上手独立做事了。
  章年卿遇见的第一个问题是,没人愿意带他。
  和往年炙手可热的状元不同,大家因为不知道新帝的态度,谁也不敢贸然出手。
  所谓状元,出了这个翰林院许是的新鲜玩意,在这翰林院里,迎面遇见是十个人,八个都是状元出身。再不济也是个榜眼探花,更甚一些进士同进士,都是一些检讨、笔帖式之流。
  皇上不缺人用。
  这和章年卿的才华无关,新帝若对他心无缔结,凭章年卿的才华出身想平步青云,不难。
  可若新帝不想用他,不愿意看着他拔尖冒头碍眼。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拼了命也要把章年卿按下去,不污了圣上的眼。
  章年卿这辈子只能碌碌无为下去。
  杨典薄抽出一本旧书,拍了拍书上的浮尘,实在看不下去,喊道:“章修撰,你现在忙吗。可否搭把手帮我把这堆书搬到南院去?”
  “不忙,不忙。”章年卿连忙道,心中感激,面上不表。抱着厚厚的一摞书跟着杨典薄走了。
  杨典薄三十出头,腆着肚子,十分有官威。外面日头正好,细碎的阳光穿林打叶照在二人肩头。杨典薄走得很慢,慢着慢着,章年卿心头那点郁火也消散了。
  杨典薄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安静了,停下来,笑道:“少年人不受点蹉磨以后是要犯大错的。看开点。”
  章年卿道:“我明白。”
  杨典薄摇摇头,“你不明白。你爹就是个糊涂蛋,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明白人。”
  章年卿惊愕道:“你认识我爹?”
  “我和章芮樊是同年,是那年的探花郎。”
  “是……吗?”看起来不像啊,杨典薄面容年轻的多。
  “呵呵,老夫已经四十有七。”杨典薄看出章年卿疑惑,主动解释道。
  章年卿满脸诧异,完全看不出来。
  杨典薄继续朝前走,背着身不疾不徐道:“……你也不必记恨这些同僚。今日他们如此待你,不过因为你前途未卜,他们不想惹祸上身,人之常情嘛。你要理解。”声音有笑意。
  章年卿沉默半晌,问他,“杨典薄,您不怕被我连累吗。”
  “你?呵呵,你不过是先帝钦点的状元。是犯什么滔天大罪了,和你说句话就要被连坐?”杨典薄不甚在意,道:“他们看不明白,我这把年纪了,还能跟着他们一起当糊涂蛋。”
  章年卿有些意外,眸中闪过喜色,继而更茫然了:“……新帝真的会因为膈应我是先帝选的人,而不用我吗?”
  杨典薄不答反问,“若新帝肚量就这么小,你打算怎么办。”他意味深长:“真龙天子……也是人啊。”
  是啊,若齐王就是这么小心眼,他该怎么办。
  章年卿噎住,半晌才道:“那也是我的命。不过,我不信命”他抬起头,眼中煜煜生光:“杨典薄,您可能不知道。去年秋天我生过一场大病,连名医蔡胜寿都说我活不了。您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站在这里。”
  杨典薄惊讶道:“哦,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当时想得简单,只想着我寒窗苦读十年,连个功名都没捞到手,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一口气吊着,硬生生抗过来了。”章年卿说的趣味滑稽。
  杨典薄目光惊异的看着他,良久良久,才道:“走吧,这两天你跟我看看宋史,临时抱佛脚先学一点是一点。省的过两天用时两眼一抓瞎。”
  “杨典薄你是说……”
  “嘘。不可言,不可言。”
  杨典薄走在前面,章年卿抱着书,小步追上,急道:“杨典薄,您能说明白一点吗。是我想的那样吗?还是说,我想差了,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问你一个问题,倘若新帝让你修撰《新魏史》,你敢吗。”杨典薄语出惊人。
  章年卿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他一个刚入翰林的新人,既无资历又无能力,比起饱读诗书博学多才的大师大儒们,他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孩。谁会让这么一个孩子去编纂年史呢。给大儒们打打下手都是抬举。
  “且不论可能与否,你只告诉我,你敢不敢。”杨典薄掷地有声,喝问道。
  头顶太阳炽烈,章年卿腹背烧心,不一会便汗流浃背。“我不敢。”章年卿闭了闭眼,只觉得耻辱,对于一个少年天才来说,没有什么比承认自己无能更绝望的了。
  杨典薄露出一丝笑容,这次笑意达眼,真心实意:“难得啊。我还以为你这般年纪的,都是心比天高,不知天高地厚。诚实,我喜欢。”
  杨典薄拍了拍他肩膀,道:“虽然你我同职,你却比我高半品。我本应喊你一声章大人,章大人,今日让你给我当了次下手,实在对不住。这下马威,算我代诸人下了。我同你父亲是一辈人,论年龄论资历,都不算太过折辱你。”
  “杨伯伯说的哪里的话。这哪里是下马威,今日没有你为我解围。我才难堪呢。”章年卿连忙道。
  杨典薄笑笑,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嘱咐:“天德,你诚实我很喜欢。可若下次有人问你这句话,你一定要答愿意。”他长叹一口气,“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真的有人会找我去修年史吗?”章年卿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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