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杀(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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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要从那个热得不像话的夏天说起。
  这个在书桌前戴着耳机,不时往纸上写写画画的男生名叫覃嘉穆。他的这个姓有点考验人的见识,从小到大为难了不少初次见面的老师和同学。
  故事就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感到有人在踹自己椅子的时候,覃嘉穆正在两段旋律之间举棋不定。被踹了第三脚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转过来取下耳机,看到同寝室的好友陈霄霆一张被气得鼻孔放大的脸。
  “你叫我?”嘉穆做什么都不紧不慢,笑也一样。
  “是啊!我叫你!”陈霄霆把“是”字拖长,两只湿淋淋的脚收回来踩在他那只巨大的木脚盆的边缘,“我叫得隔壁寝室还以为我在抢救你!”
  上铺那两个“哒哒哒,哒哒哒”疯狂点击鼠标的网瘾少年听惯了陈霄霆的插科打诨,不约而同“噗呲”笑了一声。陈霄霆为自己的幽默感越发得意起来。“借我条毛巾!”他粗声大气地嚷嚷。
  覃嘉穆又是一笑,老父亲哄孩子似的,然后从墙壁的挂钩上摘了条毛巾扔给对方,又一声不响地转了回去。陈霄霆感觉自己吃了个闷屁,咬牙切齿,不服不忿地支吾个没完。
  陈霄霆每天要吃无数个闷屁。比如篮球赛之后,他势必要二五八万地得瑟一下自己的战绩:得了多少分,上了几次篮,收获了多少女生暗送的秋波。可是任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嘉穆的回应永远是那样含义不明的一笑,你可以理解成是老师写在学生作业本上潦草地写了个“阅”。
  陈霄霆胡乱擦了脚,去走廊尽头的厕所去倒洗脚水。等他拎着空盆回来时,发现寝室里多了三个男生。
  领头的男生一见他,立即热情地塞给他一张宣传单,又把刚刚对寝室里其他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学长好,我们是大三文艺社的。院里要举办迎新晚会,学长你有兴趣参加吗?”
  陈霄霆的“没兴趣”眼看已经到了嘴边,却瞥见宣传单上“蒋若言”三个字,于是马上收住口。他用手猛拍覃嘉穆的椅背,嘴里“诶诶诶”个不停。“你老婆现在混成总策划了!”他说。
  嘉穆的脸马上烧起来,嗔了他一眼。那三个男生你看我,我看你,领头的那个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覃嘉穆学长?!”这男生眼睛真大,瞪起来的时候能把寝室的三盏灯都装进去。覃嘉穆当过两届十佳歌手冠军,他在台上抱着吉他深情弹唱的动作和表情,早就成了众多女生(以及部分男生)夜半无人的心事。而陈霄霆口中的那位总策划蒋若言,当年就善于策划。她用一场差不多轰动了整个学校的表白,彻底终结了其他人的少女梦,轰轰烈烈地成为了覃嘉穆的女朋友。现在学校里还有谁能没听说过这对神雕侠侣?
  送走了那三个男生,嘉穆把门关起来,一本正经地对陈霄霆说:“你别总‘你老婆你老婆’的,外人听了像什么?!”
  陈霄霆把他的木脚盆踢进床底下,冲上铺直乐,说:“你们听见没有?他还害上臊了。”
  “还有,你瞎答应人家什么啊?”嘉穆难得地话多起来,“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了!毕业论文你给我写?!”
  “你们瞅瞅,还沾上我了。”陈霄霆继续跟上铺两个正在专心打游戏的人对话,“你以为你不答应,你老婆就能让你安安心心写论文了?”
  “你怎么还‘你老婆你老婆’的!”
  “.......”
  男生寝室在十一点准时断电,毕业生寝室也不能例外。断电以后还有吵闹声的寝室,就会被舍管阿姨用狮吼功点名。覃嘉穆他们寝室是监管的重灾区,因为熄灯之后陈霄霆的话会比平时多上十倍。他的话题大多和荤段子有关,因此寝室里大多数人都是他的忠实听众。陈霄霆一个人说,其他人就蒙在被子里笑,或者蒙在被子里干些别的。嘉穆从不理他,他往往会在这个时候偷偷打开手机里面一个叫做“索多玛”的软件。今天他打开软件时,看到那个ID叫“力比多”的网友又给他留了言。每次登录软件他都是偷偷摸摸的,而能够让他偷偷摸摸的时间又实在太少,所以消息都是隔天的。对方似乎也挺忙,两个人基本上都是靠回复彼此的留言来交流。好好一个即时通讯的社交APP,硬是被他们当成了电报来用。可是网络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很多东西都可以被虚拟的连接暂时抹平,比如年龄,距离或者身份,每个人都可以用键盘来重构自己。在网络上重新焕然一新的两个人无需介入彼此的生活就可以开展一段友情甚至是爱情。多好。
  对方的登陆地点在遥远的上海。虽然聊了快一个月,可除了一个不知所谓的网名还有一个30岁的年龄,嘉穆对对方几乎一无所知。他简单回复几句就退出了软件。上海,他关上手机,脑海中浮现出了在各大媒体上出镜率极高的外滩风光。他不知道那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陈霄霆那个家伙的嘴跟开了光一样,但凡是坏事,说什么来什么。那天他看看到隔壁小六子在寝室里吹风扇吃冰棍儿,他就说:“瞧把你给舒服的,看回头再窜稀!”结果当天小六子就拉稀拉得床都下不了;还有一次,几个女生在食堂里说她们寝室进了一只小花猫,被陈霄霆听见了,他又说:“那是你们寝室有耗子,猫是进去抓耗子去了!”结果那个女生晚上伸手去摸放在床底下的零食的时候,不偏不倚摸刚好摸到一只毛茸茸的肥耗子,差点没有当场晕死过去,据说其尖叫声一下子点亮了五层楼的声控灯;再说昨天晚上,三个文艺社的男生走了以后,陈大师金口一开,又说:“既然蒋若言是晚会总策划,怎么可能放着一个现成会唱歌的老公不让他去凑个节目呢?”结果不出所料,又被他说中了,蒋策划第二天果然就找来了。
  约好的排练时间是上午十点,蒋若言怕嘉穆中途反悔,所以特地绕路来到男生公寓楼下等他。她耐心地站在浓密的树荫下,眼不错珠地盯着公寓大门口。三伏天里气温高得离谱,天空中的云丝烧得片甲不留。
  蒋若言今天穿了一身浅粉色的蕾丝连衣短裙,她注意到了,站在树下的这一会儿,很多路过的男生把眼睛悄悄朝这边溜达来溜达去。她这一身行头的灵感取材自室友的一本时尚杂志。那天,她无意间瞥见那本杂志,封面上的迪丽热巴就穿着这件浅粉色的连衣短裙,迎着阳光微微闭起双眼,爬满枫藤的篱笆把她衬成了一株花叶扶疏的夹竹桃。这个画面把身为女生的她看呆了,于此同时,身为女生的她也被这个画面深深刺痛了。于是她立刻打给了她老爸,并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请求”,她老爸用“你的衣服下辈子都穿不完”为理由驳回了这个请求,她拿出从小到大屡试不爽的磨人精本事,不仅要到了那件连衣裙,还逼迫她老爸按照那本杂志的封面买齐了女明星身上全部的配饰。她挂了电话,惋惜地叹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自己的室友抱怨:“你瞧我爸,早早答应了多好,说不定还能省点钱。”
  一周之后她就收到了快递。快递的内容让她所有的室友都吓了一跳——CHANEL的夏季最新款连衣裙、Cartier的手镯、一双BOTTEGA VENETA的高跟鞋还有她看不出Logo的耳坠和胸针,所有的物品与杂志上一模一样。她当然知道这些都不是她老爸亲自去买的,她老爸只负责出钱,真正拿着图片去挑去选去焦头烂额的,是他那个能干的秘书。这时她发现装耳坠和胸针的小纸袋里有张卡片,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好评返现卡,没想到耳坠和胸针表面上光鲜亮丽,背地里居然是淘宝货!她当下直接拨通了秘书的电话,怒气冲冲。可是电话另一头的怨气比她还重,对方称呼她为姑奶奶,对方还说自己跑遍了国金中心也没找到一模一样的耳坠和胸针,要不是朋友让她去淘宝试试,她就是把腿跑断也买不到一模一样的。没有一样的也不能买淘宝货啊,类似的也行啊!那可不行,你爸爸说要买一模一样的。若言气急败坏地强调这些东西是买来给她的,什么时候见她戴过淘宝货?!对方在电话里笑得很贼,又是一声姑奶奶,然后说,什么时候你给我发工资,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是我姑奶奶……
  “喂!”陈霄霆故意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吓得蒋若言猛地一个激灵缩起了脖子。陈霄霆开始围着她转圈,一边砸吧嘴一边嘲笑她穿得像巴啦啦小魔仙。他的话还有半句含在嘴里,蒋若言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后脖颈。这个诋毁太恶毒了,恶毒就恶毒在他说完以后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真有点像。
  嘉穆故意躲在一旁,看着蒋若言如何收拾陈霄霆。这是他们两个人每天的保留节目:一个在作死和求饶的循环中乐此不疲;另一个则在暴力和宽恕的往复中孜孜不倦。在其他人看来,他们三个的关系是如此要好,也如此古怪。形影不离的友谊见得多了,但是形影不离到这个份儿上还真不多见。
  只有嘉穆自己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在很早的时候,嘉穆就发现自己和别的男孩子不太一样。青春期刚刚萌芽,当身边的朋友们开始围在一起互相咬耳朵,对女生的身体和一些情色话题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对此居然毫无兴趣。可若是看到眉目清秀的男孩子,他却会觉得心里有只小虫子在用触须搔着他的痒。那个时候,“同性恋”这个词是骂人用的,十六七岁的覃嘉穆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这三个字扯上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自己和身边的男生不太一样,而当你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时候,你是很难不怀疑自己的。所以他决定,一定要改过来,就像改正一个坏毛病那样。这对从小当惯了优等生的他一点也不难,他开始看所有“正常”青春期男孩子都会去看的片子,记下了一个又一个冗长又拗口的日本女星的名字,他可以像熟悉元素周期表一样对她们的表演路数如数家珍。他终于看起来正常了,岂止是正常,简直可以算得上卓越。他发现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当任何领域的尖子生。
  从初中开始,嘉穆收到的各种各样的情书攒起来可以编成一本小册子,到了大学,小册子越来越厚。看着这些或文采飞扬或情深意切的信,他除了负罪感以外没有任何其余的感觉。嘉穆向来是一个温和得过了头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地担待着别人的感受,所以每一个女生寄出的热切期待都让他饱受折磨。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众多女生的眼里,这种温和就是最最难以抵挡的勾魂摄魄。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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