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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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从安哽咽不已,任由着老人家粗糙的手轻抚着脸颊,“爷爷,您这两年,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就是……”老爷子点点头,忽而眼角有泪水滑落下来,他连忙伸手去抹掉,“爷爷就是放心不下你,从安,你跟爷爷说实话,这两年你恨过爷爷吗?”
  季从安握过老人颤抖的手,用纸巾替他将泪水擦干,“没有,从安从来就没有怪过爷爷。”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t城?”说道这里,季老爷子眉宇间立即浮现出一抹浓郁的愁绪,“我听长风说,你这两年过得不是很好。一个人在外面很辛苦吧,何苦你还是一个女孩子。”
  季老爷子言语里透着满满的愧疚和自责,季从安不忍老人难过,随即开口,“爷爷,我过得很好,我……”
  “你听爷爷说。”
  季老爷子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继续刚才的话,“爷爷时常会想起你离开季家那天的场景,正好是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你一个穿得那么少,头也不回地离开季家。我就站在这间卧室的窗边,隔着窗帘缝看你。”
  回忆到这里,老人拍了拍季从安的手,然后从床边柜子的抽屉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里的人,一身帅气的白衣大褂,正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们。季从安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侧过头去,老爷子见状,没说什么,只一个劲地用手去抚摸那那照片。
  “爷爷这辈子,做了许许多多的决定,几乎每一次的决定都是经过长时间的深思熟虑,而我也只后悔过两次。第一次是同意你父亲去医院工作,我时常会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还能再做一次选择,那么坚决不让他成为一名医生,或许能够挽救他年轻的生命。”
  季从安从未想过,爷爷会和她说这些,她有些惊讶的同时,还有些害怕,“爷爷,您别说了。”
  季老爷子放在照片上的手,顿了顿,抬头望了一眼季从安,“别怕,你听爷爷跟你说。”
  一句轻轻软软的“别怕”,此时对于季从安来说,胜过千言万语。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再嫁,她就被爷爷接回了季家。在季家,爷爷从来都是那个撑着天的人,她就在他的保护下,一天一天地长大。等她真的长大了,却没有好好地孝顺爷爷,相反,她给他带来了多少痛苦和折磨。
  “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还那么小。”季老爷子在半空中划了一个手势,相当于季从安当时的个子,“很多事情大人们怕你知道了伤心,也没有很详细地告诉你。从安,你父亲确实是自杀的。”
  这句话,从父亲过世后,季从安听了许多遍,妈妈和她说,爷爷和她说,叔叔和她说,连哥哥也是这样说的。
  爸爸是自杀的。
  她相信过的,从看到父亲遗言的时候,她就相信父亲是自杀的,无欲无求的父亲,一心向往死亡的父亲,她曾在心里鄙夷了许多次。许多次,她一想到父亲是自己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时,就会深深地瞧不起他。
  可是,当两年前,她在叔叔的书房外面听见了他和别人说的那些话时,她开始否定了爸爸是自杀的,这件“事实”。爸爸,也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懦弱。
  “爷爷,如果您想劝我放下对叔叔的芥蒂,很抱歉,我做不到。”季从安稍稍地偏过头去,视线落在季老爷子房间里的书架上。
  她的反应,是季老爷子预料之中的。老爷子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盯着大儿子季明宇的照片看,一边看着一边说道:“爷爷知道你的心情,从安,你从小到大最爱重的就是你的父亲。可是,从安,你有没有想过他去世后,最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除了你,还有爷爷啊。自己儿子突然自杀而亡,难道作为父亲只会默默地接受吗?”
  听见季老爷子这段话,季从安猛然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他,“爷爷,您的意思是……”
  老爷子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手臂,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安,作为父亲,我该做的都做过了。”
  季从安咬紧下唇,恍恍惚惚地摇摇头,“我不懂您的意思,我不懂,爷爷。”
  “当年,你父亲在t城中心医院工作,他对自己的工作十分的热衷。你父亲念高中的时候,就告诉我,他要念医科大学。我当时是强烈反对的,他和我吵了许久,最后还是不顾我的意见私自填报了医科大。虽然我有两个儿子,但是稳重能干的大儿子一颗心却挂在了医学上,而小儿子从小就是个闹事的。从安,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放心把季家的家业交到你叔叔的手里,可是,你父亲却对这偌大的家业一点兴趣也没有。”
  季从安低垂着头,看着爷爷手中的照片,照片里的父亲真是笑得没心没肺。爷爷说得没错,这样的人怎么会对那些功名利禄所迷惑,他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执着。她忽然想起,自己被绑架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愤恨地瞪着自己,指责父亲是杀害他女儿的凶手。
  “爷爷,父亲在去世之前,是否有过一个病人,是个女孩,最后死亡了。”
  季老爷子怔忡片刻,才道,“嗯,有过。也是因为那个女孩,你父亲才会被逼上了绝路。”
  说到这里,季老爷子才觉得不对,“等等,从安,你这么知道这个人?”
  当年那件事虽然轰动了整个t城,但是后来季家通过一系列强硬的手段,还是将事情镇压了下来。从安那时候还小,怕影响她,老爷子吩咐了所有人对此一概不提。所以,即使从安知道发生过那么一件事情,却一直不知道那件事的主角是自己的父亲。
  “就是……”
  季从安原本想说自己在被绑架的时候,听到绑匪说的,可是忽然想起哥哥的交待,不要让爷爷知道这件事,于是,赶紧改口,“我听哥哥无意间提起过。”
  老爷子看了看她,“那个女孩子当时才十岁,出了车祸,当时送去的就是你父亲的医院。负责的是你父亲,手术也是你父亲主刀。”
  “后来呢?”季从安有些紧张地看着爷爷,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手术失败,那个女孩在手术过程中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宣布死亡。”老爷子不断地叹气,那样一个年幼的生命,逝去的消息对做父母的,是多么大的打击。“女孩的家属很难接受女孩死亡的真想,一直宣称自己的孩子没有心脏病。”
  “那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季从安不解,为什么那个男人要说是自己的父亲杀了她的女儿?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的,你父亲最多是那场手术的主刀医生。对于女孩的抢救,他已经竭尽全力了,作为一个医生他完全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季老爷子将季明宇的照片放回抽屉里,舍不得将抽屉拉上,一只手搭在边上,视线一直停在里面的照片上。
  “可是,手术的第二天,病人家属还未离开医院,t城的大大小小新闻媒体,都在大篇幅地报道,中心医院某医生医术不精,手术室内害死年仅十岁的女孩。这件事被传得风风火火,虽然没有明确地点名点姓,但是矛头全都指向了你父亲。”
  季从安全身都在发抖,抓着裙摆,紧了又紧,“这是造谣,是污蔑!”
  “从安,爷爷自然知道这是在往你父亲身上破的脏水。你父亲因为这件事,被死者家属围在了医院里,他们辱骂他,殴打他,你父亲都没还过手,他和他们讲道理,得到的更多的只是拳头。”
  季老爷子回忆着,泪水潸然落下,“你父亲......”
  季老爷子话还未说完,卧室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季老爷子和季从安都吓了一跳,两人齐齐地回头,门口站着的却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季明杰。
  他看见从安的第一眼,脸色直接变了,“你又来这里干嘛?”
  季从安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季明杰见她不理会自己,突然更加地生气,直接冲了过去,“你到底来我家里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季老爷子见状,立刻板起脸来,“明杰,你这是做什么?她是从安,你大哥唯一的女儿。”
  “大哥的女儿?”季明杰呵呵地笑了两声,伸手指着一直安静坐着的季从安,“你说他是大哥的女儿?爸爸,她要是还是大哥的女儿,要是还认我这个叔叔,就不会想要开车撞死我。我是疯了,才让这样的人留在我的家里。”
  “我让你出去,你没听到吗?”
  见季从安还是不理自己,季明杰又朝着她吼了一遍。
  季从安努力地掩饰内心的愤怒,红着双眼看着他,“很抱歉让您失望了,叔叔,我以后都要住在这里。”
  ☆、chapter 55
  因为季从安将要回到季家住下,这件事让季明杰在家里大发雷霆,他见和季从安争执无果,有碍于父亲的阻拦,于是将儿子季长风单独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见季长风一进门,劈头盖脸就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长风,你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爸...”季长风慢慢地走过去,立身与书桌文案前,与季明杰面对着面,“把从安接回来家里住,这是我的主意。”
  “砰——”季明杰一手执起面前的茶杯,狠狠地朝着季长风扔过去,但因为在扔的时候,收了一下力气,杯子在一半的时候已经掉落下来。
  “你的主意?”季明杰双手插.着腰,哼哧两声,随即转过身来,手指着季长风的右腿,“你知不知道她要杀了你爸爸,难道你都忘了自己的右腿是怎么失去的吗?”
  怎么可能忘记,车祸当时的疼痛感,一直历历在目,失去右腿时的绝望和悲伤也难以忘记。只是,当时季从安针对的只是季明杰,季长风自己硬是将车拐进了两人的车子中间,季从安的车子没有如希望的那样撞到季明杰,季长风的车子却狠狠地掉下了桥。
  “爸,我知道你还在意当年那件事情。”季长风捏了捏手里的手杖,表情越加的沉重。
  “我能不在意吗?如果不是你的车子横在中间救了我,说不定我已经死了,你现在叫着‘爸爸’的只是一张冷冰冰的照片。”季明杰气愤地说着,手上按耐不住地去砸书桌上的物品。
  “我知道。”
  季长风沉沉地应了一声,然后又走近了季明杰一步,“前几天从安遇到了绑架,这件事我一直让人压下来,就是怕爷爷知道了会担心。”
  听见季长风说了季从安遭到绑架的事情,季明杰愣了愣,然后低声念道:“绑架。”
  “是,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些人是为了什么企图而绑架从安,这样的事情我不肯能看着它发生第二遍。”
  季明杰回应过来,盯着儿子看,“所以呢?”
  “从安搬回来住,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季长风一字一句地说。
  看着一脸坚定的儿子,季明杰猛然拍着桌子,“我不允许。”
  “爸。”季长风十分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再多的恩怨,都不及从安的性命要重要,何况现在并不是谈我们个人恩怨的时候,她是大伯父唯一的女儿,她就算有错,你也不能因为那些错误而忘记她的好,小的时候......”
  “住嘴!”季明杰不耐烦地打住季长风的话,“这个家什么时候要你来做主了?我说不准就是不准,现在,马上让外面那个人离开我们季家。”
  季明杰说完这些,已经气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不停地抚着自己的胸口,等了许久仍不见季长风有所行动。
  他哼了一声,“你现在没听到我说话吗?我说让她滚出去,这个家永远都不许那样危险的女人进来。”
  “爸。”季长风用力地叫了季明杰一声,然后微垂着眼皮,“我做不到。”
  “你说什么?”季明杰不可置信地听着儿子的话,从他将季长风从孤儿院带回季家,收养他开始,这个儿子就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话,就连两年前他提议将季从安赶出季家,季长风也是同意的。为什么现在,儿子开始学会忤逆自己的意思了?
  季明杰站起来,佝偻着背,指着季长风的手颤了颤,“你再说一遍?什么做不到?”
  从小到大,季长风都很听话,因为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所以一直尽力去表现乖巧,让他们喜爱自己。他都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里没有了‘不喜欢’这样拒绝的词语,逢人就笑,对所有人点头。
  哪怕是父亲和母亲离婚,他也不敢摇头说不同意,因为害怕会被赶出这个家。这个,他得来不易的家。
  “我做不到,对从安的安危置之不顾。”季长风红着双眼,头一次固执地昂着头,和父亲说‘不’。
  谁都可以,季从安不行,他的亲人不行。
  “你做不到?好一个做不到。”季明杰被他气得脸色发青,一直不停地喘着粗气,“你要被她害死了,才知道她有多可怕,才会明白做父亲的良苦用心。”
  季明杰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无论他说什么话,发多大的脾气,季长风都固执己见。他十分伤心,再次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滚,你给我滚出去。”
  “嗯。”季长风不忍地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头也不回地往书房外走。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一直这样看重当年的事情,从安虽然有错,但是初心是为了自己的父亲,大伯父的死亡如果真的没有问题,父亲完全可以拿出证据,让从安心服口服。
  为什么要让这样的误会一直误会下去,而且慢慢变得严重起来?一家人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将心结解开,互相伤害彼此的事情,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
  季长风突然害怕起来,父亲的态度让他越发觉地想要了解得当年事情的真相。
  他从父亲的书房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听着里面骂骂咧咧的声音,和玻璃破碎的刺耳声,默不作声地杵着手杖往季老爷子的房间走去。老爷子已经吃过药睡着了,季从安安静地守在一边。
  季长风站在门口看着两人,心里有些酸。
  “哥。”季从安回过身发现了一直站在门口的季长风,将季老爷子身上搭着的被子拉高一些,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带上房门,“哥,爷爷已经睡着了。”
  “嗯。”季长风点点头,视线落在她哭红的双眼上,忍不住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眼睛,“怎么哭了?”
  “我没有,可能是太累了。”怕他担心自己,季从安随便地扯了一抹微笑,样子看上去更加的可怜。
  季长风看着她,忽然就想起小时候两人时常玩在一块,每次受了委屈,从安都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现在她也需要在他的面前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季长风心里觉得很难受,“从安,父亲他......”
  季从安知道他要说什么,摇摇头,扶着季长风往阳台的方向走去。
  两人站在阳台上,季从安先开口对季长风说:“哥,我可能做不到你希望的那样子。”
  季长风轻转过头,抿着嘴角看着她。
  “我知道,你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可是,两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我们这一家人就不可能像你所期许的那样。而因为爸爸,我和叔叔的关系也不可能会到从前的样子。我们再见面,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只会有不断的争吵和剑拔弩张。”
  季从安的手轻轻地挽着季长风的胳膊,“对不起,哥哥。因为我,这个家可能要变样了。”
  “从安。”季长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小时候一样,轻抬手摸着她的发顶。
  他叹了口气,“从决定让你搬回季家开始,哥哥就知道,这样的局面完全不可避免。”
  季从安诧异地望着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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