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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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若夹了一筷子豆豉蒸鱼放到高展明碗里:“君亮兄,年年有余。”
  高展明夹还了一筷子牛肉片放到李景若碗里:“同喜。”
  李景若挑眉:“夫人,你可知道这菜叫什么名字?”
  高展明道:“夫妻肺……”自己把话头截住了。
  李景若哈哈大笑:“夫人有心。”说着就把牛肉夹进嘴里吃了。
  高展明叹气:得,从前还是偶尔地同他“开开玩笑”,这几日是越发变本加厉了,句句离不了调戏他!要不是李景若这家伙平时也总是没个正经的,高展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心的了。
  这顿年夜饭也不知是谁烧的,竟感觉比从前还辣了不少。蜀地的菜一直是极辣的,高展明从小是在吴郡长大,口味偏甜,后来又到了京城,也不常吃辣,刚到蜀地那会儿,还真叫他有些不习惯,不过蜀地的菜虽然辣,色香味却是极好的,虽说有时候叫人眼泪鼻涕都止不住,却也止不住筷子。几个月下来,高展明已有些习惯了。可今日的菜,竟比往常还鲜辣几分,叫他不得不以酒漱口。
  还别说,这清酉票酒虽说极浓,入口十分呛人,可一咽下去,立刻就解了麻辣。
  两人一边吃着小菜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讨论官府里的事。
  李景若虽说也是头一次当官,可他毕竟是皇家长大的,且他又是个有心的,官员的职责和官府的流程他比高展明清楚得多,高展明有不少事情要请教他,他也都能对答如流。
  高展明忍不住问他:“耀然兄,你前几年寻访各地,到底都寻访了些什么?”
  李景若道:“了解民情,看看各地的百姓都是怎么生活的,各地的官员又都是怎么当官的。”他又道,“其实判司这个官,我也当过几个月,因此才清楚审理案情的流程和讼狱中可能会有的疑点。”
  高展明大惊:“你做过判司?我怎么不知道?”
  李景若笑道:“你对我,知道几分?”
  高展明想了想,道:“你让我看见几分,我便了解几分。”又奇道,“你怎么会去当判司?”不管怎么说,李景若都是个皇族子弟。高展明虽说是高家子弟,富贵极盛,但是因为身上没有爵位也没有功绩,先辈的功绩是不能算到他头上的,因此即便中了进士,下放到地方当官,也要从判司做起。皇族就算如今衰微了,嫡系的皇子皇孙和他们这些势族子弟也是天差地别,再不济的都能封王封侯,虽说手中的权势和财富未见得有多少,可是出身的高贵却是无人能匹敌的。这不是,李景若没参加过科考没中过状元,却一来就是个正三品的都督,是他长官的长官。
  李景若道:“有一天我听说了一件案子,是一个农妇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将丈夫的尸首用火烧的面目全非,再去官府里报案,说是家里走了水,把她丈夫烧死了。她丈夫的尸首被衙门收走,过了两天,许多蝇虫都聚拢在那具尸首的头顶上盘旋,当地的判司就立刻命令仵作给那具尸首开颅,结果发现尸首的头盖上有个穿透了骨头的伤口,是用锥子砸的。判司立刻命人把那农妇拘捕归案,果然是那农妇伙同奸夫谋害了自己的丈夫。我觉得这桩案子十分有趣,便调来了案卷查案,不少案子都让我觉得耳目一新,老百姓们竟还有这般手法和智慧,可当真不能小觑了他们。而判司这个官,若真想当得好,也有许多学问,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无一不得懂一些,朝廷才会总是让新科的进士来任职。”
  高展明点点头:“唔,看案卷的确是个了解民生的好法子。”
  李景若道:“是啊,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家国大事,老百姓们却鲜少能占据一席之地。看案卷却不同,民间出高人,还有些歪打正着的妙事,亦可加以借鉴。譬如我曾经看过一桩案子,两个农户之间有仇怨,其中一个起了毒害另一个的心思,便自己调配了毒药,下在那户人家的菜地里,还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绝不会被人察觉。没想到他下了药之后,其他人家的菜田都被菜虫侵扰的苦不堪言,唯有那户人家的田里没有丁点菜虫,菜还长得比往年更茁壮。吃了之后,也未见中毒。后来下毒的那户人家气不过,直接把药下在仇人的酒里,人才被他毒死了,闹到官府,下毒的被缉拿归案,才把之前在地里下药的事情供了出来。”
  高展明大惊:“那杀虫的是什么药?”
  李景若哈哈大笑:“我当时也想知道这个,可惜那判司是个糊涂人,我查卷了相关的所有卷宗,也没瞧见关于那毒药的记载,倒是那个下药的因为杀了人,没几天就被处死了。可惜,当真可惜了。这毒药若能推广出去,倒是能大大提高收成呢。”
  高展明叹气:“这案子怎么就轮不到我来审?!暴殄天物啊!”
  李景若道:“因此我便生了好奇的心,让我父王帮我伪造了一份公文和出身,说是我当年新科及第的进士,让我到邻县去做了几个月的判司。”
  高展明啧啧称奇:“耀然兄可真是个率性而为的人。不知你当判司的时候,可学了什么有趣的?”
  李景若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学了一招暗度陈仓。”
  高展明奇道:“哦?说来听听。”
  李景若道:“是一桩私奔的案子。一位商家公子看上了一户小吏家的女儿,奈何那小吏嫌他是行商出身,不愿将女儿嫁给他。他便趁着那姑娘去驼山上清修的几个月里也上了驼山,剃光了头发假扮成寺庙里的一个扫地和尚,每日与那姑娘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吃喝都在一处,还为那姑娘讲解诗文。几个月后,姑娘下了驼山,便与他私奔逃家了。”
  高展明皱了下眉头。这案子听起来,怎么有些怪怪的。
  李景若笑弯了眼凑过去,道:“因此若是喜欢什么人,还得想办法跟他相处一室,日久生情,比什么都管用。我还听说,那小姐原本还因羞涩而推脱,可那公子趁着某一日把那小姐灌醉,与她……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于是两人这才郎情妾意,私定了终身。”
  高展明嘴角一抽。
  李景若笑得颇有深意地将自己手中的酒杯碰了碰高展明的杯子:“君亮,我敬你。”
  高展明狐疑地看了看自己的酒杯,警惕道:“你该不会在里面下了药吧?”
  李景若被他逗笑了:“虎鞭、鹿茸、肉苁蓉、阳起石……全都下了。”尽是些壮阳的药物。
  高展明看了看手里的酒杯,失笑。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李景若在里面下了药,只不过李景若这家伙……虽说总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可十句里面,总该有一句真的吧?他仔细回想一下,还真觉得李景若对他的心思好像已经昭然若揭了。
  其实他还从来没有亲近过男色,从前在吴郡的时候,县学里读书,子弟们狎玩亲昵,他心里并不反感,却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也令他有这种念想。后来娶了妻,也是淡淡的相敬如宾,再后来妻子死了,他就更把一腔心思都放到了学业上。重生成为高展明之后,一开始就被人冠上了一个出卖色相的帽子,宗学里的那些纨绔子弟们,能让他心生好感的都极少,对高华崇更是避如蛇蝎,更别说和谁分桃断袖了。
  对于李景若,他心里并不讨厌。如果要他娶一个女人,以他的脾性和身份而言,应当不会是为了什么情爱,而是有目的的联姻。高家给他安排的亲事,他定然是不敢要的,他又不知哪个势力是志同道合、可以倚靠联姻长期合作的,因此他从来没有动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可有时候总是一个人,也难免有些孤寂,心里的话想和人说,不解的事情想和人商量,为难的时候身旁还有个后盾。如果那人是李景若……
  高展明垂下眼,只觉脸已因酒力十分发烫了:“李兄,耀然,你到底哪一句才是真的?”
  李景若抿了口酒,轻轻将杯子放下,道:“君亮,我缺四十两银子。”
  高展明一怔,没想到他突然把话题扯开了,不解道:“你缺银子?你的钱呢?”
  李景若道:“我的钱都送回襄城购置日后的家业了,我看中了一件狐裘大衣,身上的钱还缺四十两。”
  高展明以为他要跟自己借钱,好笑道:“你缺钱,今日在外面还……”话说到一半,突然一惊,止住了。今天李景若套了五两银子买了赌票,一赔八,他若是赢了,就能净赚四十两……
  李景若笑吟吟地拿一双灼灼的眸子盯着高展明:“你可否助我一把?”
  高展明心里算了算,如果自己要买另一注,赢回四十两银子,买十赔一,就得买四百两银子的赌票……太荒谬了,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高展明甩了甩脑袋。李景若的确在一步步推进,将自己的空间挤压的越来越小,说的话也越来越露骨,可是李景若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说过一句,他始终是以玩笑的口吻说出,也随时随地可以因为玩笑而撤走。这不是,他试探一句,李景若就给他绕了一个更大的圈子!
  高展明沉默了许久,李景若也不开口,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高展明深吸了一口气,道:“耀然,你这句,是否又是玩笑?”
  李景若挑眉不语,低下头摇晃着自己手里的酒盏。
  因为没有人开口,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李景若终于将酒杯放下,缓缓道:“你是否记得……”
  高展明的心口一紧。
  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男人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桌前。
  高展明吓得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李景若眉头一皱,起身道:“做什么?”
  这时候引鹤也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指了指跪趴在地上的人道:“爷,来不及通报,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高展明低下头仔细打量地上那人,有些眼熟。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太守府的侍卫。
  那侍卫喘得凶极了,可见跑过来的时候有多么着急,将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他张大嘴拼命地吸了两口气,这才断断续续道:“都、都督、大事不、不好,有,有人造反了!”
  第六十五章 第二更
  那侍卫喘得凶极了,可见跑过来的时候有多么着急,将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他张大嘴拼命地吸了两口气,这才断断续续道:“都、都督、大事不、不好,有,有人造反了!”
  李景若一惊,箭步上前扶住他的肩:“有人造反?!在哪里?!”
  那侍卫道:“官、官府!”
  高展明二话不说,立刻披上衣服向外走,李景若也不落其后,引鹤急急忙忙抬起那个瘫软的侍卫跟上。李景若问道:“怎么回事?多少人?嘉州府的守军人在何处?”
  那侍卫道:“造、造反的就是守、守军!”
  高展明和李景若同时因为惊讶而回头。造反的就是守军?!这大过年的,嘉州府的警备都减弱了,一部分守军被放回家过年。他们不好好过年,却闹什么造反?!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景若道:“还剩下多少守军没有造反?!”
  那侍卫道:“判、叛军大概有、有一两百个,还有,还有几百守军,正在抵抗。太守大人、叫、叫我来通知都督……”
  李景若和高展明冲到马厩,马车也不要了,直接翻身跳上马。两人都喝了些酒,高展明醉意稍重,身子晃了晃,硬是稳住了。
  两人骑着马冲出府邸,向官府赶去。
  刚出了府门,就看在远处官府屯兵所的位置一片火光冲天,隐隐约约有喊杀声。高展明顿时想起今天中午的时候他在一条小巷子里看见的几个埋头凑在一起的守军。说不定那时候他们商量的事情就跟今晚的事情有关,只可恨他没有留意,白白将人放过了!
  晚风吹得高展明的脸色有些发白,李景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远处的火光。大年三十除夕夜,他铺垫的一切全都被这些该死的叛军给破坏了。
  火光的映衬下,高展明看见李景若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很好!”
  高展明哆嗦了一下,紧了紧衣领:“现在怎么办?”
  李景若道:“先去找刘汝康!”说罢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下马臀,冲了出去!
  高展明立刻跟上。
  李景若和高展明一路疾驰,城里住的老百姓们也听见了外面喊杀的动静,都好奇地跑出来观看,因此街上的路都被挡了。李景若一边骑马向前冲,一边吼道:“回去,全都回去!关好门窗别出来,别放人进屋!”
  老百姓们回头一看,来的居然是李景若和高展明,忙围了上来:“高判司,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那边起火了?”
  高展明道:“先让路。”
  李景若用马鞭往一旁的地上狠狠抽了一下,老百姓们吓得纷纷后腿。李景若道:“照我说的办,全部回去!”
  平日里李景若看起来是十分亲切的,老百姓们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如此凶狠的模样,吓得立刻跑回屋里,把门窗闭上。
  李景若和高展明一路跑一路赶人,把沿途的老百姓都赶回家去。两人到了太守府,太守府的侍卫接应他们,引着他们与抵抗的守军汇合。
  刘汝康正在指挥守军,看见李景若和高展明来了,连忙迎了上去:“李都督,高判司。”
  李景若问他:“情况怎么样?”
  刘汝康一脸懊恼:“叛军戌时突然作乱,守军疏于防备,被他们一时占了上风,抢了府库里的银子和粮食,放火烧了官府。下官和宋校尉已经组织守军反扑,叛军被压制,正在后撤。”
  李景若道:“传令下去,让守军立刻去街巷把守,让老百姓紧闭门窗,不许接纳溃军。挡住叛军的去路,不要让他们逃走。”
  刘汝康应了一声,立刻去通知守军。
  然而事情进展的并不顺利。街巷战时最难打的,叛军见态势不好,立刻撤退,分散开来进入了黑夜中的街巷。嘉州城的街巷纵横交错,如网格一般,岔路极多,便是守军想把人抓出来,也揪不出人。且今夜又是除夕夜,守军的人手原本就不够,还要分出一批去救火。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喊杀声已经完全停止了,嘉州城又恢复了寂静。
  守军来报,除了抬回来几具叛军的尸首之外,竟然一个活的叛军都没有抓到!
  李景若问道:“都逃出城去了?”
  守军道:“城门被砍坏了,只怕叛军都已经跑出城去了。”
  李景若闭了会儿眼睛,道:“现在立刻派人去守城门,多派几个,从不同的队伍里选人去。一个叛军也别再往外放了。”
  那守军应了之后就离开了。
  战争结束之后,李景若等人前去查看。叛军把官府一通打砸抢后又放火焚烧,火虽然已经扑灭了,但是里面一片狼藉,官兵们正在抢救没有被抢走烧坏的财务和公文。
  李景若转头问跟上来的校尉宋诺:“这是怎么回事?守军是你看管的?为什么突然会有那么多人造反?”
  宋诺单膝跪地,道:“属下治下不严,甘愿领罪。”
  李景若好笑:“你治下不严?不可能吧!”他吩咐旁人,“去,立刻给我找几个守军来,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看已经快子时了,高展明喝了不少酒,又一直跟着李景若跑来跑去,此时他还想跟上,却一个跄踉,险些栽倒在地。李景若连忙箭步上前扶住了他,看看高展明发红的脸,可惜地啧了一声:“暴殄天物。”
  高展明摁了摁太阳穴,强打精神站起来:“走吧。”
  李景若转头点了一个官兵:“你送高判司回府去吧。”
  高展明一惊:“我就这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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