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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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住了略微有些晕眩的额头,田老爷忙扯起丫鬟手中的帕子给自己擦了擦汗,当机立断地一会袖子,便对田松道:“……去!去把田柏和你母亲叫过来!就跟他们说,家里出大事了!”
  田松听闻父亲如此郑重,他心里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些许,便赶忙收了信,去寻自己的母亲辛夫人了。
  快步穿过了田家宅中的小廊,田松通报一声,就一步跨进了母亲的房中。
  一进门内,只见弟弟田柏恰坐在一边,正陪着母亲说话,那言语之间如常般略带着些刻薄,倒引得母亲如今身怀六甲,却仍循循开导他了。
  田柏这时候听闻了声响,抬起目光看了田松一眼,见哥哥推门急切,连步伐都躁动了,就不禁皱眉说了一句:“……大哥你小心些,别冲撞了母亲胎气。”
  田松顾不得和田柏争嘴,目光倒是转到了母亲如今渐圆的肚子上。因为走得急了,如今一停,不由得喉头一哽。
  辛夫人看在眼里,她知道她这个长子平日里是最有度的,也不知为何,今日怎么就匆匆忙忙起来,便抬目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田松咬了咬牙,这才顺了呼吸,道:“正是有要事呢!父亲叫你们都过去!”
  辛夫人与田柏相视一眼,皆疑惑道:“……可是怎么了?”
  田松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就苦了一张脸,五味杂陈地道:“古骜进了郡城里的大书院了,据说郡守大人的儿子都在里面上学!古骜拜了师,田榕说那位老师教出来的学生,好多都当了大官呢。父亲说这是田家之福,要你们一道去商议对策!”
  辛夫人闻言惊异地“啊”了一声,睁圆了眼,不禁道:“……怎么是古骜呢?就算是,也该是田榕啊……”
  田松解释道:“田榕倒也拜了夫子,只是田榕的夫子没有古骜的夫子厉害!”
  辛夫人忙在田柏的搀扶下,从椅中站起身:“走,去老爷书房!”
  辛夫人一行离开后,在场的下人们,和适才给田松开门的仆役,也都惊疑不定,心中翻江蹈海地想:“古骜……那不就是那个老瞎子的儿子么?怎么瞎子的儿子命这么好?以后竟还能当大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田家仆役的嘴,连墙都算不上。于是很快地,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田家庄都为此沸腾了起来。
  而这边辛夫人带着田松田柏,也很快赶到了田老爷的书房。说是书房,可却并无什么可读之书,这里是田老爷送了三个儿子成了‘读书人’之后,自己附庸风雅弄出来的一间理事之处,唤作‘书房’而已。
  在来这里的一路上,辛夫人一边走就一边暗自思量自怨:
  我怎么总是棋差一招?自从送走了珠娘起,我就一直走背字……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忌讳!
  先是给人算计着,又往老爷房里塞了一个妾,生了老三田榕;后来是我娘家人赶走了老瞎子一次,虽然是被老爷驳了,又把老瞎子接了回来,还赏了不少东西,但到底是结了怨了……
  不仅如此,田夫人又趁机待珠娘甚厚,还把珠娘的儿子弄进了家塾给老三做了陪读。
  辛夫人越想越不对味……其实当初她知道古骜入塾的时候,本想借此做文章,可她听她两个儿子说:“夫子天天为难古骜”便又收起了发作的心,心想,这样也好,让大家都知道,跟着田夫人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她原以为那古家小孩子在课堂上经年累月被夫子冷嘲热讽,一定是没出息的,便没太管。
  可没料到的是,到去年秋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古骜和田榕竟忽然一下就要出山了……辛夫人当时连反应对策都来不及,只能看着田夫人每天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的来炫耀:“哎呀,榕儿要出山了,我倒不知道要给他带些什么才好呢。”
  辛夫人只好道:“看你说的,其实吧,带什么也不重要,究竟是没有儿子陪在母亲身边来得好啊!”
  那时候辛夫人还自己安慰自己说:出山了也好,学不学得成还说不定呢。
  田榕出山了以后在外面讨生计,可就照应不到田夫人了,田家日后还不就是自己的田松和田柏说的算?可辛夫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出山,有出息的不仅仅是田榕,更有一个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古骜!且古骜不但是学有所成,且竟然有了大成!
  这可怎么好呢?辛夫人在心中思忖着,气道:看来,这下又要让田夫人给抢了上手了!
  之前田榕太乖巧,讨得田老爷欢心,倒是让田老爷常常去田夫人房里了,以至于自从田榕出生以后,辛夫人竟再也无出。
  要不是田榕那个缠人精走了,自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怀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辛夫人又不禁摸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摸着摸着,心中又生出一股温柔来。
  此时辛夫人没有意识到的是……她一直把田夫人看做对手,眼里只有一个田夫人。如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她竟丝毫没去想古骜以后会给田家带来什么,又会给田松田柏带来什么可乘之机,而是想:“我要输给田夫人了,竟又便宜了她!”
  但辛夫人如此想,不代表田老爷也如此。他虽然没读过书,可毕竟是从八王之乱时活下来并发家的人,平时有些事他会糊涂,但是这样的大事,田老爷可是心中完全有数的。
  田老爷没管这些儿女情长,他一见辛夫人进门,就跟辛夫人道:“夫人呐!我与你商量一件事!”说着田老爷上前几步,双手扶着辛夫人坐下,动作之间,带着一股小心翼翼,似乎生怕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辛夫人见田老爷今日如此殷勤,不禁狐疑地问:“……何事?”难道田老爷想借自己的嫁妆,给古骜那小子官场铺路么?
  ——辛夫人只能想到这一点了,仿佛只有如此情况下,田老爷才会这般体贴。
  田老爷在辛夫人对面,隔着一张小几也坐了下来,他盯着辛夫人的肚子,出其不意地道:“夫人啊……我们这个孩子,若是个女孩,我想把他嫁给古骜!”
  “嫁给他?他配?”说这句话的是田柏,他本随着辛夫人一道进去,见父母都于主位上坐了,这才与田松垂手站在一边,此时在旁听了父亲的话,他几乎要跳起来,就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田老爷用肥掌一拍案几,茶水都一震,只见田老爷面上带怒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闭嘴!”
  辛夫人在一旁观察着田老爷的神色,缓缓开口:“……只是……不一定是女儿呢!”
  田老爷看了辛夫人一眼,这才熄了火气,道:“若是儿子,我倒还有一个打算!想古骜常年不在古老先生身边,老先生膝下无子女侍奉。若这一胎得子,就过继给古先生,如何?”
  辛夫人闻言皱了眉……她,在思索。
  听了田老爷的话,辛夫人也算有些明白田老爷的用意了:如果是女儿,嫁给古骜就是嫁给未来的官宦;如果是儿子,做了古骜的亲弟弟,就是为日后的前程搭了一条通路。
  辛夫人娘家世代行商,脑筋也转的快,这下立即醒悟过来:‘刚才是我想岔了,先前输给田夫人算什么?输给田夫人,和如今拉拢古骜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辛夫人又想到自己之前的计较——‘要和田夫人争一口气,要把之前在田夫人那里吃的亏,让她都回吐出来’之类——根本没有切中要害。因为她们是两个女人,她们的荣辱,还不是系在男人,系在家族身上?计较田夫人有什么用……计较家族日后大计,才是正理!
  能引导着田家的脉络,影响田家兴衰的,才是要害之处。
  想通了这一点,辛夫人也随着田老爷一道,认真考虑起这件事来,随即思及一个难处,辛夫人便问田老爷说:“可我女儿这年纪,比古骜差了十二岁,古家能答应么?”
  田老爷这才说出了他忖度的结果:“这便是我要与你商议的了,若是古骜日后真能做大官,那也不是我们能高攀的了……定有那些大族愿与他议亲,轮不到我们。我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让女儿,给古骜做小?你若是愿意,我便去探探古老先生的意思。”
  田柏在一边,听到这里,炸了锅般地不屈不饶叫道:“什么?还给他做小?”田松正聚精会神地学父母处事,这下见田柏沉不住气,便立即一手把他给拖在了一边,小声道:“你给我过来!你还不懂父亲的深谋远虑么?”
  田松一脸不甘,其实要说,他又如何不知,田家寒门是无论如何都难得机会晋身官宦的,如今古骜有了这样一个契机,古家院子又正坐落在田家庄园中,自己父亲与古骜父亲,又互有恩情,现下正是田家鸡犬升天、跻身官家的大好时机,可万万不能错过了……
  只是田松咽不下这口气,若是田榕那个乖巧的也罢了,他就是看不惯不苟言笑的古骜,更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或者弟弟,今后居然就要寄居于古骜身下了!可如今田柏也知道大哥说得是正理,便只好憋屈地摆了一张难看的脸色,不言不语了。
  第40章
  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田家大宅出发,向古家的小院子行去。为首的是田老爷,田老爷身旁,跟着田宅管家,赶着装满了贺喜之物的牛车,田老爷身后,跟着长子田松和次子田柏,队尾则是女眷。
  田夫人和辛夫人都拉开了阵势,辛夫人带着两个丫鬟,其中之一,她准备赠与珠娘作侍女,而田夫人则将田榕的生母带在了身旁,细细嘱咐了她许多吉祥话。
  田夫人一路走一路说:“珠娘是我带进田家,后又被我送去古家的,我定要去看看她,不去不行。”
  辛夫人在一边听着生气,道:“怎么是你送进去的?分明是我做主令珠娘与古老先生喜结良缘!”
  见两位夫人争得不可开交,田老爷只好道:“不要吵了,你们既然对古家都有恩,那大家都一道去就是了!”
  田夫人和辛夫人这才消停下来。
  如今一行人到了古家门口,古贲这时候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乘凉,他远远就听见重重的脚步声近了,心道:“来人不少,莫非是我儿在外出了什么事?不知是吉是凶呐……”
  田老爷眯起细眸,一眼便瞧见了古家院子,又一眼瞧见了树下纳凉的古贲,这下便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了过去。
  古贲只感到有人气息渐近,带着夏日热汗之味……旋即自己的手被一双厚大温热的肉掌给包裹住了,耳边响起田老爷的激动不已的声音:“老先生啊!您算得不错!芒砀山里果然出贵人了!而且一次还出了两个!一个是令郎古骜,另一个是犬子田榕!他们如今,都拜入山云书院中大德之人为师了!”
  古贲微微一怔,心道:“看来,是吉讯啊!”
  田老爷扼腕抵掌,难掩振奋,他举手一挥宽袖:“田松,念信!”
  “是!”田松上前一步,抖开手中紧攥的绢布,朗朗便读了出来。
  田夫人自忖着与古氏亲近,这时候就绕到田老爷身后,穿过院子,带着田榕的生母推门入了古家屋内。古氏正猫着腰靠在窗边,想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就听木门吱呀一声,田夫人身后跟着一位形貌圆润甜巧的妇人,进了内室。
  古氏微微一愣,直起身子,道:“大夫人……这……”
  田夫人笑道:“我是来给你道喜的!快,坐下说话!”
  说着,田夫人拉起古氏的手,引着她坐一道坐在了榻上,田榕的生母将贺喜的祥庆话一说,古氏立即有些不可置信地惊喜道:“这是真的么?”
  田榕的生母笑道:“怎么不是真的?三少爷也在书院,两人一道给家里写得信呢!你听,外面可不是还在念着?”
  古氏高兴得有些晕了头脑,这下也顾不得待客之道,倏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细细听着外面田松的读诵。她虽然不能分辨信中文绉绉的用词,但她听得懂田夫人在旁恭贺的溢美之辞:“日后,你家骜儿,怕就是芒砀山中第一人了!”
  田榕的生母也在旁边凑趣道:“正是呢,别说吃穿,做官都不愁!”
  古氏抚住心口,胸间心还是咚咚地跳着,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触感。
  她当年被人伢子卖进芒砀山时,可从没有料到能有这一天……
  古氏感到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心想:当年被父母卖了,如今一看,倒是卖得好了!
  而此时在古家屋舍之外的院子里,田松念完了信,田老爷便走上一步,对古贲道:“古老先生啊,你看你我两家,如今俊才携出,前有你子,后有我儿……我一直也将老先生视为兄长,我便想,您看此番,两家好上加好如何?”
  古贲一听,就明晓了意思,这下便应了一句:“……愿闻其详?”
  田老爷笑道:“我二夫人腹中这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女,便送来给古骜做房中人;若是男,便入籍侍候老先生膝下,不知您以为如何呀?”
  古贲“哈哈哈哈”地长笑了数声,道:“多子多福,若是再添麟儿,那可是老夫的福气啊!只是若是女,她就比我家骜儿小十多岁,只怕……”古贲拖长了音调,不再言语了。
  辛夫人与田老爷对望了一眼,辛夫人上前笑道:“……我们小家小户,哪里敢求做大妇,便做古骜的小妻,如何?”
  古贲听辛夫人这么说,微微一怔,心道:“外面世家大族,只有妻妾之分,哪里还有大妇小妻之说?寒门不讲究礼法,才有几位夫人共侍一夫之相。只是……我儿若日后真能承天立极,那倒又有别品了。”
  古贲可谓涉猎四海,博闻广识,但辛夫人却真是不懂,她一个商女田妇,何来高才远识,又哪里知道宦者官家,都追慕世家之礼,行一夫一妻多妾之制?
  世家与世家联姻,正妻乃当家主母,能随意打骂甚至发配丈夫小妾。辛夫人还以为世间都如田家这般寒门,大妻与小妻之间,尊卑并无甚差。辛夫人心想,自己与田夫人相比,难道不就是小妻么?但是自己在家中却是掌事的,以此可知:大妇小妻名分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自己的能耐。
  辛夫人哪里知道,世家所谓两姓之好,只有两姓大族之嫡子,才有爵位徙封之权,才有家中资财继承之权。这样世家中哪来的小妻?若真要类比,那只能唤作做妾。可妾不是出身夫家的奴仆,就是主母从娘家带的丫鬟,且就算生了孩子,也不能计入世家族谱,而是另开一册,计入庶谱。庶子日后生计,亦只能继承其生母从宅中所得赏赐。所谓妻妾嫡庶,更是云泥之别。
  不怪辛夫人不知道,如今天下纷乱经年,若是世家无分嫡庶都能延续世家之姓,那世家手中之兵粮,早就在分家中耗散了,又如何能延续不断,伫立于乱世,称之世家?
  田老爷与辛夫人都未曾想到这一点,如今都殷切地盼着古贲的回话,恭立在一边。
  而古贲此时,心中亦为儿子打算着:‘骜儿若是今后真有一日,能呈卦象所示,那行的便不是寻常之道,需有人为他流血殒身。不比那些规矩入仕之人,亲戚裙带攀附得益。骜儿驰骋天下所为之事,怕是要赌上追随之人九族的性命……”
  想到这里,古贲就问了一句:“容老朽失礼,田辛两族之中,共有多少人丁?”
  田老爷答道:“这田家庄,与山下的村中,一共有百来田家族人,辛家则更多,遍布江衢,有商铺二十余处,辛家族人有三百余人。”
  古贲心下忖度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
  田老爷和辛夫人见古贲露出如此口风,都生欣然之意,只听古贲接着道:“此事便就此约定,二夫人若生了女儿,古某便令人送来聘书。”
  说着古贲微微捋须,微勾了嘴角,笑对着田老爷与辛夫人。
  他在田家生活了十多年,也知道田家家风温厚,倒能作为助力之源。按说妾是无聘的,但既然辛夫人开口说了是做“小妻”,古贲便装作不知官宦之制了。
  辛夫人闻言,果然大喜过望,与田老爷相视而笑。
  倒是田夫人在房间里正和古氏说话间,就隐隐约约听见外面在说什么婚娶之事,心下一怔,她过来古家来得急,还不知道辛夫人竟筹谋了这等事,现下一听之下,田夫人只觉得心中一沉:“哎呀!我怎么又没防着这一点!”接着又想:“她那个孩子,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这时候田夫人早忘了,当初她乍一得知辛夫人又有身孕之时,在房中还对着贴身服侍的老妈子啐了一口:“年纪也不小了,还想生儿子?没门儿!我看准是个女儿!”这时候,田夫人倒又盼着辛夫人肚中是儿子了。
  就在古家院子中人,各怀心事地沉浸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中时,外面却扬起了一阵沙尘,只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正骑着一头跛脚驴子,肩膀上还扛着一个锄头,身后带着三两个喽啰,正从远处跑来了。
  那些喽啰没有驴子骑,都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那少年驾着跛驴一近了前,就叫嘶声高叫道:“古骜是不是回来了?!快给小爷出来!”
  田宅管家本跟着田老爷一道,看两家相谈甚欢,便指挥着人,从牛车上往古家搬送相赠之礼呢,一抬眼,竟就看见自己的内侄儿二狗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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