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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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那里重新成为了一片热闹的集市,十字路口人来人往,牛车、驴车、马车辘辘驶过,混杂着木材和牲畜粪便的气味,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寻常的痕迹。
  奉书驻足远望,心里好像被绞碎似的难受。她一下子回想起了那个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一边哭,一边跑,小小的透明的身子穿过自己现在的身体,挤开人群,然后扑通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膝盖已经磕得破了。
  回大都看看父亲的念头,在奉书心里从未消失过。只不过当时她和杜浒都在被官府追捕,一路仓皇南逃,再后来的两年里,海捕文书也从来没停过。她也从来不敢接近大都城周围二十里之内。
  直到最近,真金太子逝世,皇帝悲恸之余,下诏大赦天下,为死去的太子积累功德,官府对通缉犯的追捕才慢慢松了下来,她回到中原之后,也一下子觉得安全了许多。
  她悄悄擦了擦眼泪,竭力回复冷静的语气,对两个同伴说:“先父葬在这里,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这几年一直没来陪过他……赵大哥,阿金,我拜托你们一件事。要是……要是这一次我不能全身而退,要是咱们中有谁能平平安安地逃出城去,还烦请你们……把他送回江西去,就当是为我完成一个心愿了,可以吗?”
  她觉得,父亲应该也不喜欢这个又脏、又乱、又冷的地方。他肯定是想回到家乡的吧。虽然现在的家乡,已经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赵孟清拍拍她的肩膀,道:“怎么突然说起丧气话了?咱们几个一定都能全身而退……”
  奉书忙道:“我是说万一!未雨绸缪一下不成吗?到时……”
  赵孟清苦笑道:“好,好,万一你有什么不测,你要做什么,我都替你做。行了吧?”顿了顿,又正色道:“你放心,文丞相在我心里就像是神明一样。能为他做什么事情,我都是求之不得。他到底葬在哪儿?我们先去给他磕个头吧。”
  奉书点点头,凭着记忆中的画面和杜浒的描述,沿着街边慢慢寻找着。上一次站在这里时,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漂浮着无数人的窃窃私语,整个街道有序划一,两旁守着不知多少官兵。而现在。四周满是南腔北调的吆喝声,一辆驴车撞到了另一辆,两个商户在互相吵架,乱成一团。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了,弄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
  记忆忽然中断了。左近似乎盖起了些新的房屋,种上了几棵小树。
  奉书看到路边坐着一个卖油老翁,看样子是长年在这里做生意的,鼓起勇气,上前问道:“老伯,你可知三年前,这里处决了一位南朝丞相……”
  那卖油翁抬头看了看她,摸着胡子笑了:“南朝丞相……有,有!文曲星下凡,啧啧,当时看的人那叫多……”
  奉书颤声道:“老伯当时也在?你还记不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卖油翁眯眼回忆了一阵,笑道:“哪能不记得?嘿嘿,那天真是撞了神明啦。你不知道,那监斩官号令刚下,那天空就呼的一下子暗下来了,据有学问的人说,那是老天在闭眼睛哩!那文相公魂刚归天,皇宫里就来了一匹快马,传了刀下留人的圣旨,可惜啊……嘿嘿,后来接连好几日,大都城里都是浓雾笼罩,据说连皇宫里都得燃蜡烛、燃火把,宫里的人四处买熟油,把我的油全买光啦!”
  奉书瞪大了眼,只是不信,赵孟清和阿金也全都目瞪口呆。
  那卖油翁亲历过这样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似乎很是得意,微笑道:“后来啊,皇上赶紧封了那个文相公做什么庐陵郡公,派一个大官来这里设坛祭祀。刚点上蜡烛,就听一阵阴风刮过,地面上飞沙走石,天上也似乎打起雷来了。人们都说,文相公发怒了!那大官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叫手下把牌位改成他们南朝的封号,叫……叫……”
  奉书垂泪道:“宋少保信国公。”她知道这事多半是迷信的百姓事后附会,但听在耳中,仍然心潮澎湃,又是哀伤,又是隐隐的自豪。
  那卖油翁一拍大腿,笑道:“是啦,是这个封号。说也奇怪,牌位改了之后,居然马上就云开雾散,太阳立刻就出来啦。老百姓都说,那是文曲星显灵,当时就有跪在地上拜的,嘿嘿……”
  奉书已经泣不成声,别过头去,不想让那老翁看见。赵孟清替她问:“那么文相公当时收殓在何处,老伯可看见过?记不记得具体的位置?”
  那卖油翁呵呵一笑,朝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一指,“便是在那儿了。有人还给他立了牌位哩,不过我也不识字,看不懂说的什么。”
  赵孟清赶紧谢过了,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把钱,拉着奉书便去。
  到了那卖油翁所指的地点,果然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石碑,歪斜着半埋在土里,周围已经长出了长草。奉书跪下去,把野草一棵棵拔掉,用手拂去石碑上的泥土,读了几个字,便愣住了。
  父亲已经不在这里了。
  立碑的人姓文名升。是文璧的小儿子,也就是奉书的堂兄。这个名字她已经不知多久没听过了,刚看到时,甚至感觉十分陌生。
  碑文上说,由于文天祥所有子女已经要么去世,要么不知所终,在他被处决前夕,文璧决定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他,以免长兄绝后——尽管文天祥从没有机会见到这个继子的面。
  至元二十年,也就是两年前,文升已经来过大都,做好了她今日打算做的事。他已将文天祥的遗体扶归故里,重新安葬。又动用文璧的关系,将身在瀛国公府的欧阳夫人接了出来,送回家乡,安置在远亲那里。这个小小的石碑,便是他派人凿刻,以作见证的。
  奉书万万没想到,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大都,居然还能重新见到自己亲人的手迹。不难想象,身为蒙古官员的文璧,做出这个决定,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她心中一阵铺天盖地的愧疚。自己曾经那么努力地试图营救他,可终究是眼睁睁地目睹他倒下;而本该尽的孝义,已经被别人抢先承担了。
  她跪在那里,抚着地下的土,放声大哭了好久。赵孟清和阿金愀然站在旁边,谁也没有劝她。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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