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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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晨,汤嬷嬷来送银票并看望竹哥儿的时候,简直疑心是自己走错了院子,想起这里从前的那般热闹和繁荣,眼前的这一副萧条景象就显得更加灰败了。于是这一次,连汤嬷嬷都忍不住在心中暗责二太太,实在太不像样了,就算女儿和外甥女要区别对待,又何至于这样明显,让外人瞧见了不是又徒添一桩笑柄吗?如今罗府中可是住着两拨贵客呢!好在三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通情达理,说她在桃夭院住的非常舒适,蝉衣和槐花服侍的很周到,不需要再增添人手了。
  汤嬷嬷听得过意不去,于是下午去桃夭院送那一盒翡翠珠子的时候,汤嬷嬷又从老太太的福寿园调来了十二个洒扫浆洗的粗使丫鬟,开始热火朝天地清理各处各地的落叶和蛛网。汤嬷嬷寻思着,洗畅园与桃夭院距离最近,保不齐两位彭少爷哪天就来串一回门子,因此门面功夫一定要做好,这样才能尽快地协助三小姐搞定那二人之中的一个,才能尽快地让“亲家公”彭浩广给大少爷在京城谋个官职!这样想着,汤嬷嬷生怕桃花林的香气不够浓,引不来隔壁的两位彭少爷,于是她又指挥着园丁们把花房中几百盆香气馥郁的菊花都尽数搬来,围绕着整个桃夭院摆了两圈儿。
  不知道汤嬷嬷的肚子中打着这样的鬼主意,何当归还以为是自己的“萧条计”太过成功了,于是看着那满地耀眼的菊花心情大好,就这样,一老一小各怀鬼胎地眯着眼睛笑了……
  不过等汤嬷嬷走了之后,何当归的心情又不好了,因为对方临走的时候说:“对了,还有一件天大的喜讯要告诉三小姐,咱们家弄到了两个免试入读澄煦书院的名额,也有三小姐你一个呢,四日后就要开学了!这上学可是第一要紧的事,三小姐你赶紧准备一下吧,看看到时候穿什么衣服,戴什么珠花!”然后又耐心讲解了一些关于衣饰搭配的问题才离开。
  “唉……”何当归叹道,没想到她住了罗白芍的院子,还要捎带着替罗白芍上学。她刚得了一千七百两银子的补偿金加奖金,加上齐宝钱庄存的二百四十两,加上这一盒上好的翡翠珠子,再加上从香木棺上拆下来的那块沉香木,如今她已经有约两千七百两银子的资金了。设法溜出罗府,去扬州城的商业坊中调查市场情报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去玩小孩子扮家家酒的上学把戏。
  “给,趁热喝,喝了就赶快去吧!”蝉衣带着一股子大蒜味儿走近,端过来一碗菊花茶,高兴地说,“刚才在院子里捡到了不少菊花,我都炒成茶了!”
  何当归奇怪:“去哪儿啊?”抓起茶喝了一口,立刻苦着脸说,“花都炒焦了,还有你为什么要加糖啊,喝起来味道很怪。”
  “跟你学的啊!”蝉衣理所当然地说,“上次你的红果茶不就放了好多糖吗?老太太刚刚派人来说,晚上要请客人在福寿园用膳,让小姐你也过去吃,可你当时正在发呆没听见,我就替你答应下了,咱们这里三餐都吃素,你大病初愈应该多去吃点儿好的。对了,老太太着意嘱咐,让你打扮得漂亮一点,你要戴花儿吗?我刚才做茶没用完,我帮你戴上吧!”说着,两朵娇艳欲滴的菊花凑到何当归的鼻子上。
  何当归摆手谢绝了她的好意,咽下口中的菊花茶之后,起身去里屋衣橱中找能穿出去见客的衣服。
  一眼望过去,衣橱中衣服质量参差不齐。半年之前跟着母亲住的时候,虽然得了不少精致华美的衣裙,可大多数都是跳舞时才会穿的那一类广水袖曳地裙。后来到了罗府,家里的小姐统一裁春装、夏装和秋装的时候都把她漏掉了,因此只有一些西跨院的两个绣娘缝制的家常衣衫。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罗白前在烧掉西跨院之前让人把屋里几个箱子给抬出来了,否则她连换洗的衣物也没了。
  挑来挑去,还是段晓楼在道观送她的那几套衣裙最体面,于是她挑了一件颜色最素净的对襟羽纱裙换上。老太太说要宴客,还特意派人来叫上了自己,联想起前几日老太太对那两位彭家来客的殷勤态度,估计宴请的客人就是他们吧。而罗白琼也没让自己失望,“又一次”对那位彭时一见钟情,这样的场合罗白琼必然也会出席,自己穿得素净一点正好把罗白琼衬托得鲜艳一点。
  换好衣服后,因为蝉衣坚决不肯摘下她的大蒜和照妖镜,所以何当归没带丫鬟,自己一个人出门了。路过几个院子都没碰到人,却在拐弯的时候看到那个不知叫风言还是风语的小厮,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脚下走得极快,径往东南方向而去,何当归一时好奇也跟了上去。
  只见他揣着个小包袱,一口气跑到了东南侧的角门上,然后拉开半扇门将手中的包袱递出去,又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门外也传来一个叽叽咕咕的声音。何当归借着树枝的掩护去瞧门外之人,乍看上去是个十四五的少年,一身紫色衣袍虽然质料华贵,却是又破又脏,发髻蓬乱,还沾着几根稻草。再定睛去瞧的时候,那个少年清秀的面孔中竟透着几分熟悉的感觉,双眉弯弯,目若点漆,鼻尖微微上翘,讲起话来左边颊上有一个酒窝。
  何当归睁大眼睛,这个人是……高绝的小姨子!
  没错,就是她,兔儿镇上的那个红衣少女!记得在群贤酒楼中,有一对八公少年和冷少年的组合也认得她,好像管她叫“凌妙艺”。何当归心道,怪哉,这小妮子不是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家千金么,怎生这一次看起来如此落魄狼狈,她跑到罗府的角门上来做什么呢?
  何当归垂眸沉思了一瞬,再去看时,那两个人已经说完了话,站在外面的高绝小姨子转身跑掉了,那个不知叫风言还是风语的小厮把角门一关,哼着小曲儿往回走。何当归斜刺里跳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小兄弟,刚刚那一位可是京城凌府的……咦,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一时竟记不清了,待我出去跟她打个招呼!”
  风语被突然出现的何当归吓了一大跳,听得对方不止认得凌妙艺,还要去找凌妙艺说话,急得连忙侧身拦住她说:“小姐止步,她……你绝对不能去跟她讲话!”
  何当归纳罕道:“为什么?四海之内皆朋友,我去跟‘朋友’打声招呼不可以吗?”
  风语干笑着抓抓头,灵光一现地说:“啊,何小姐你一定看见她那副破衣烂衫的样子了吧!她不喜欢以那副鬼样子见熟人,所以未免双方尴尬,你还是不要找她了!”说着拿眼打量何当归,试探性地问,“你跟她不熟吧?连她名字叫凌妙艺都不记得了?”
  何当归摇头道:“哦,其实我只在大街上碰见过她一次,”看到对方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转而笑道,“不过我对她仰慕已久,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天说什么我也要跟她打声招呼!”
  吓得风语张开双臂挡住道路,低声叫道:“你不能去!呃,实不相瞒,她……她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
  ☆、第121章 这妹妹我见过
  更新时间:2013-08-22
  “大恶人?”何当归略挑眉。“”
  “对啊,”风语额头冒汗,硬着头皮编道,“何小姐你不要被她的表象迷惑了,其实她除了爱撒谎之外,还喜欢打人,骂人,呃,杀人,总之何小姐你以后见到她一定要速速逃离,切不可跟她多讲一句话,也不可……跟她提起我家公子曾跟宁公子一起住在罗府的事,拜托啦!”
  何当归偏头想了一下,问:“莫非凌妙艺认得风公子和宁公子,我听她口音是京城人氏……那风公子和宁公子呢?他们是哪里人氏?”
  风语大悔刚刚失言,连忙摇手补救道:“不不,我家公子和宁公子从未去过京城,呃,尤其是我家公子,他是纯正的扬州人,除了一个武当山,他有生之年哪里都没去过……虽然认得凌妙艺,但其实跟她不算熟,从没在京城跟她见过面,我们都很少出门的。”越说越觉得不妥,不知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来,急得他一时抓耳挠腮。
  何当归扑哧一笑,用手指顺了顺耳边的碎发,和声道:“小兄弟莫急,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我对你们家两位公子的事也不是特别感兴趣,你不愿说就别说了。对了,我还未及向你道谢呢,那一日多谢你们救了我的蝉衣!真的感激不尽!”
  风语尚未答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焦灼的呼喊:“呀,三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老太太正找你呢!”何当归回头去瞧,见是老太太身边的花嬷嬷。
  对方颤颤巍巍地小跑过来,直接无视了站在一旁的风语,拉起何当归就走,口里急冲冲地念叨着:“老太太要把你介绍给客人,今天的大型酒宴上还来了一位贵客,保定伯孟善!听说关家大少爷也要过来!”说着上下打量了何当归一眼,迟疑地问,“三小姐你这样穿会不会太素了?今天来的可都是贵客中的贵客呢。”
  何当归摇摇头,反问道:“保定伯孟善?怎么家里突然来了这样一位大人物,我竟不知!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家宴,原来老祖宗办的是酒宴吗,怎么突然间就办起这种大型宴会来了?”一般情况下罗府办一个中型宴会都要提前三日准备,三日间处处都能感觉到节日般的气氛在酝酿,更不用说是大型宴会了。
  花嬷嬷解释道:“是这样,保定伯行军途中路过扬州,听别人说咱家老太爷现也在扬州,他就过府来找老太爷叙旧,可是老太爷前几天就云游去了。老太太苦留了半天,才留住保定伯和他家的小公子,这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如今家里的几个大厨房都正在热火朝天的张罗着酒宴呢。”她一边说一边拖着何当归走,仍旧问,“三小姐你的衣裙会不会太素淡了点,老太太那里有不少四小姐的衣裳,不如你去挑一套换换?”
  何当归笑问:“呵呵,老祖宗要宴客,我不过就陪个末座应一应景,怎么嬷嬷你对我穿什么衣服这样上心?”
  花嬷嬷讪讪地笑道:“这是老太太特意吩咐的,两位彭家少爷也都已经到了……”
  原来还是在打着这个主意么,何当归微微一晒道,难道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喜欢如此乱点鸳鸯谱?罗白琼已经明示出她对彭时有好感,连名节也愿意抛了,老太太不是应该撮合他们二人才对吗?
  甫入福寿园,就见处处皆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笑容满面,弄得跟过年一样热闹。酒宴设在正堂的欣荣殿上,此刻距离开宴尚有一段时间,汤嬷嬷正风风火火地在正堂和厨房之间来回奔走,转头望见何当归她们走过来,立刻喜道:“三小姐来啦,老太太和客人们都在殿上说话呢,大小姐二小姐还未到。花三娘,你先领三小姐进去吧!”
  谢绝了花嬷嬷让她换一套彩衣的提议,何当归往欣荣殿侧门走去,心中对那个引得罗白琼自愿跳水的彭时产生了一些好奇,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一个公鸭嗓响起:“哥,你这步棋可算是自断后路了,哈哈,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少时就叫你完蛋!”
  何当归往门边一站,发现是两个华衣少年正在下棋,只见穿湖蓝长衫的那个歪歪斜斜地倚在靠背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正仰头打着一个大大的哈欠;另一个穿墨绿圆领袍。身子坐得笔直,并在她望向他的一瞬间立有感应,立刻抬眼往这边看过来。穿湖蓝长衫的那个少年发现兄长下棋的手悬在了半空,而且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边,于是也打着哈欠偏头去看左边,看到了何当归之后先是一愣,然后登时一喜,从座位上弹起来。
  主位上的老太太也瞧见了何当归,笑眯眯地招手道:“逸姐儿,快来这边见你表兄,”说着指了指正在下棋的两个少年说,“他们是你大姨的两个儿子,渐哥儿比你大两岁,时哥儿比你大四岁,都是很有出息的好孩子(你看看你喜欢哪一个)。”最后这句话是用眼神说给何当归一个人听的,而后老太太又指着何当归,对那两个少年说,“时哥儿渐哥儿,这就是你们三妹妹,这次她也要去书院里念书,你们可要多多关照她啊!”
  那个穿湖蓝长衫的少年上前走了两步,嘻嘻一笑道:“老太君,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老太太奇怪地看向何当归,问:“逸姐儿,你们见过了吗?”
  瞧着眼前的两个少年,何当归心中暗呼,糟糕!自己一个“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女扮男装去酒楼吃饭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要被老太太数落上一通,自己要不要承认呢?
  不错,眼前这两个人,她曾在兔儿镇的群贤酒楼里跟他们打过照面。穿墨绿圆领袍的年约十四,应该就是彭时,是酒楼中那个一直闷头吃饭的冷少年。他生着一对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瞳漆黑如墨,那种冷傲的光让人产生不可逼视的怯懦感。
  穿湖蓝长衫的年约十二,大概就是彭渐,是酒楼中那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嫌她们点菜太多的八公少年。他的五官与彭时有几分神似,轮廓却更柔和一些,细长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颚,薄唇有些刻薄的上扬,带了点嚣张的味道,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惊喜的光。
  何当归心中不由着恼,呿,这小子高兴个什么劲儿?竟然张口就道出了她的秘密行踪,害她少不得要受老太太的责备,而且,听说她偷溜出道观跑到酒楼中大吃大喝,老太太难免会对水商观的伙食产生不信任感,若是提前把罗白芍接回来,那之前一局她的一番筹划就白费了。想到此处,她的心中不禁哀叹道,天下之事何其凑巧,在一个小镇上吃一回饭,隔壁桌子竟然坐着一对“表兄”?
  这时,那个穿墨绿圆领袍的少年走过来拍了他弟弟一下,不悦道:“你说什么胡话呢,我们何时见过这位妹妹,你瞧,人家分明也是不认得你的。”说着,他冲何当归颔首道,“三妹妹你好,我是彭时,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把“初次”两个字咬得很重。
  何当归不知就里,不过还是顺着台阶下了,转头对老太太说:“老祖宗,这两位彭家表哥我瞧着颇眼生,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于是各入各座,彭渐被哥哥重重拍了一下,才恍然想到,那一次他们去兔儿镇是追着道圣柏炀柏,请求拜师学艺去的,此事不能为外人道,只因父亲彭浩广对道圣大人有着很大的偏见,因此,他们在兔儿镇碰见过这个“小村姑”的事不可当众讲出来。
  可是,望着对面末座上的那个小丫头,彭渐心中还是略有不满,哼,为什么她也要装作不认得他呢?那一次在群贤酒楼挨了她的数排,指他为“长舌公”,后来又被哥哥拉去跟踪突然出现的凌妙艺,等他再回酒楼想去找回场子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后来,他又在酒楼和兔儿镇附近打听了很长时间,也没能再找到她,把那日得的一通数排给她还回去。彭渐看着那个小丫头,心头涌起一种名为激动的情绪,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当日的小村姑,没想到那小村姑竟然是罗家的三妹妹,这一次,他终于有机会喊回去了——他才不是长舌公!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为什么当日那个如明珠般耀眼的小村姑……光华好像黯淡了不少?脸蛋变黄了一些,是饿的吗?眼睛变小了一些,是困的吗?人明明还是那个人,为何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上一次在酒楼见她,举手投足之间,一颦一笑之时,自有一种从容洒脱的气质流露,像暗夜中的明珠一般不自觉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可是,不远处末座上的那个三妹妹低眉顺眼,面无表情,虽然喝茶的举止很得体,可是上一次见她时的那种气质竟一分都不见了……
  “咳!咳咳咳……”
  彭渐惊得从座位上弹起来,只见三妹妹往他们这边的上座之上瞄了一眼,然后她就突然喝水呛到了!在兄长彭时的特别关照之下,彭渐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却忍不住关切道:“三妹妹你还好吧?”
  何当归顺了两下气,抚着胸口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拿起一块菊花糕挡住了自己的脸,心中是止不住的惊讶。对面上座上坐的人是年约五十的保定伯孟善,此人她前世曾见过几次,没甚可说的,可是,他旁边坐的那个白衣少年……不是自己在水商观的山道上救下的那个吗?
  主位上的老太太没注意到何当归呛水的一幕,兀自喜笑宴宴地向彭家兄弟、刚走进欣荣殿的假风扬和宁渊等人介绍道:“这是保定伯孟善和他家的七公子孟瑄,别看瑄小公子今年才十一岁,却已经是圣上亲旨册封的云骑尉小将军了,还上过战场杀过胡虏呢!”
  ☆、第122章 六个人的对弈
  更新时间:2013-08-23
  何当归记得保定伯孟善是有十一个儿子的,这个七公子孟瑄应该是他的嫡子,只是堂堂一个伯府的小将军为何会被锦衣卫追杀呢?
  据她所知,孟善骁勇善战,是皇帝朱元璋的心腹爱将,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手握重兵的开国功臣之一,与他同时受封的刘伯温、陆仲亨、陈桓等人都被贬了,而这孟善却是朝野之中一棵罕见的常青树,自三十年前跟着朱元璋打天下至今,他一直都圣眷优渥。“”能受到疑心病极重的朱元璋的信赖,还连续保持了三十年,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迹,可见孟善此人绝不简单,跟普通的带兵打仗的莽夫大大不同。
  细看孟善的面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睫深目,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男子,难怪生出的儿子孟瑄俊得像个女娃娃,五官精致得仿佛是画里剪下来的人物,估计换上一身女装,连自己都要被比下去了,何当归撇着嘴这样想道。还好,当日救他的时候他一直是昏迷不醒的状态,否则今天他也突然冒出来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自己都不知要如何圆过去,毕竟阻挠锦衣卫办案可是重罪。
  这时候,假风扬和宁渊走进殿去,坐在孟善父子对面的座位上。何当归一面把菊花糕凑在脸上,一面借着菊花糕掩护去打量孟瑄的神色,只见他那双清亮的墨瞳一瞬不眨地在宁渊那一张跟陆江北相似的脸上停驻了片刻,然后仿佛确定了宁渊不是陆江北,微松了一口气一样,抓起酒杯仰头就是一灌。何当归看在眼里,更加确信他就是当日被陆江北等人追杀、而后藏身于草丛中的重伤少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孟善如今是驻守山海关的总兵,他此次带兵路过扬州是要去福州沿海……
  “三妹妹!”一个公鸭嗓在耳边响起,“你怎么光看不吃啊,是不是你的菊花糕不好吃?那吃我这一盘吧!”彭渐捧着一碟鸳鸯饺,从对过的上席中跑到她这边的末座来,拉开一个凳子坐下,压低声音问,“喂,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对劲儿,是不是生病了?”
  何当归冷不妨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低声说:“我就喜欢吃菊花糕,我没生病,我的脸是晒黑的。”
  这一幕落在老太太眼里,分明就是两个小辈看对了眼儿,如今正在讲悄悄话,心中立刻喜不自胜。老太太转回头,看到瑄小公子、彭时、宁渊等几个小孩儿家抱着酒壶喝个没完,不禁担忧道:“现在还没开席呢,哥儿几个可莫贪杯喝晕了头。”于是,老太太叫人把除孟善之外的所有人跟前的酒都换成了兑蜂蜜的葡萄汁,又叫人去问汤嬷嬷何时可以开席。
  孟瑄、彭时、宁渊、假风扬等人同时抓起新上来的葡萄汁喝了一口,然后孟瑄、彭时、宁渊三人立刻皱着眉头放下了杯子,这么甜的东西只有女人才愿意喝!假风扬美美地喝下了大半杯,不经意抬眼间见其他三人都盯着他看,于是有些讪讪地放下了自己的杯子。
  孟瑄见自己父亲正跟罗老太君大谈天下第一神医罗脉通的旧事,于是看向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漕帮少主风扬,问:“公子一定就是最近江湖中人常挂在嘴边的‘拂柳剑’风扬吧?”
  假风扬木呆呆地点了点头:“嗯。”
  孟瑄微笑道:“听说风公子在武当山上学艺十年,尽得‘人中之杰’焦又乌的真传,乃江湖中新近崛起的第一彗星人物。小弟对焦前辈心仪已久,却无缘拜见,今天既然碰到了焦前辈的高徒,少不得要讨教两招,还望风公子不吝赐教。”
  “啊?”假风扬先是一阵犹豫,可是对上对面那双略带嘲讽的眼睛,他就忍不住应下了,“好啊,反正尚未开宴,比划两招打发时间也好!”自己好歹也是伍樱阁有数的几个高手之一,难道还怕个十一岁的小子不成?
  宁渊立刻觉得不妥,孟善既然敢把他的小儿子放上战场,必是对他有十足的信心,况且对面的那个小子双目神采熠熠,分明是内力深厚的表现。不管明月能不能胜得那个小子,他都不应该顶着风扬的身份跟对方交手,倘或出点什么差池,泄露了他们的秘密该怎么办?于是宁渊立刻打岔说:“风扬,你不是说你今天头晕吗?”
  假风扬听了背脊一僵,然后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马上捂着他的脸说:“晕,好晕!”
  老太太正在跟保定伯讲话,百忙之中抽空对着假风扬的方向摇一摇头,道:“扬哥儿,老身都说了小孩儿不宜饮酒,现在后劲儿上来了吧?来人,快给他端一碗醒酒汤!”唉,小孩儿逞能喝酒,如今还没开宴呢就先喝上醒酒汤了!
  另一边,彭时转头看见殿门口的末座上,自己的弟弟像扎了根一样坐在那里开吃了,嘴里塞满了菊花糕还一张一合地说个不停,因为殿内环境嘈杂又离得远,也不知他在讲些什么,但是看那个东府三妹妹石像一般的表情,估计是对他很不耐烦了。于是,彭时隔着半个大殿叫道:“小渐,你快回来,咱们的棋还没下完呢!“
  因为殿中诸人都是等开席等到百无聊赖的状态,就算正在谈话的也是在没话找话说,突闻这样一声呼唤,立刻都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去看大殿门口的吃得正香的彭渐,以及低头研究手指的何当归。彭渐不吃也不说话了,抬头望一眼横眉竖目的哥哥,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下刚才那盘中断的棋。
  那个棋盘就刻在大殿的墙上,跟坐着的人平齐的高度上,棋子是一种可以嵌进棋格中的半圆形小球。整个大殿的墙上刻了十几个类似的棋盘,可是在罗府,几乎从没有人用它们来下过棋,所以从制成之始就是纯装饰品,每一个都被擦得晶大殿的亮,灿然地看着一众空着肚皮等着开饭的人们。这一边,宁渊从彭时他们那里得到了灵感,也拉着假风扬到其中的一个棋盘上对弈,以免那个叫孟瑄的小子再找他聊天聊出什么破绽来。
  于是,大殿上除了孟瑄一个,每个人都开始自得自乐的两人一组或玩或谈的颇为开心,当然,坐在大门口的何当归并不算在内,因为她有本事将自己变得比端茶倒酒的下人更加不起眼,这也是她前世在罗府的生存法则。不过老太太对于大殿中的情形是十分关注的,立刻就注意到瑄小公子不仅一个人闷闷地坐那里发呆,而且手边的那杯葡萄汁满满的一口都没动过。
  保定伯孟善是罗府十年不遇的贵客,他家的小公子也是贵客中的贵客,其珍贵程度甚至要排在时哥儿渐哥儿扬哥儿渊哥儿之上,怎么可以让他觉得无聊和受冷落呢?于是老太太第一时间捕捉到了门口的外孙女儿的身影,隔着整个大殿呼叫道:“逸姐儿!你娘不是教过你怎么下棋吗?你快去陪瑄小公子下一局!”
  何当归受到了传唤,慢吞吞地挪动到保定伯他们那一桌旁边,看着那个十一岁的漂亮男孩,卯足了耐心地问:“(小朋友)你要下棋吗?”
  漂亮男孩点点头:“随便。”下盘棋倒是可以打发时间,可他不想跟一个十岁的小孩儿下棋啊。
  “哦,”何当归也点点头道,“其实我也随便。”
  漂亮男孩闷了一刻,可能这一刻里他真是无聊得厉害吧,就算对手的智力只有十岁,他也想下盘棋来打发时间,于是他问:“(小妹妹)那我们用哪一个棋盘玩?”
  何当归歪头道:“随便。”
  孟瑄也歪了一下头,不再多言,径直走到了大殿之中最大的那一个棋盘下,此棋盘足有其他棋盘的四五个那么大。何当归跟在他后面走,发现对方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再想到对方长得比自己更漂亮的容貌,不由得在心底嘀咕一声:小屁孩神气什么,我还脱过你的衣服呢。
  两人站到了刻在墙壁上的大型棋盘边,孟瑄略调整视线,皱眉打量了对方两眼,听刚刚罗老太君的话中之意,莫非她是刚学会下棋的?何当归见孟瑄仿佛又卡住了一般,于是主动摘下墙上挂着的棋篓,问:“你用白子还是黑子?”孟瑄下意识地回答:“随便。”
  何当归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拿黑子,发现对方的手也向黑子伸了过来,于是转手去拿白子,可又有两根手指头悬在了白子上方,于是她索性罢手让对方先选,只见那只手略停顿了一下,然后抓走一把黑子。上一次在山道上天色已晚,所以没留意过他的手,如今近距离的去看,才发现他的手指不像一般的公子哥儿那样白白嫩嫩,不少关节处都生着一层厚茧,看生茧的部位推断,应该是长期握持刀剑一类的兵器磨出来的。而且,比起她曾经见过的几个高手,比如陆江北、段晓楼和宁渊的手上的茧更多更粗糙,可见他真的很勤奋。
  而后,到了定棋局先手后手的时候了,这一次何当归懒得再问他意见,转身去桌案上的果盘里摘来两条细长的叶子,把叶子交结成十字状,又将其中一头递给对方,说:“斗草吧,谁赢了谁先手!”孟瑄先是一愣,进而自嘲道,自己已经沦落到喝加糖的果汁、然后跟小女孩玩斗草的地步了吗?
  两人的手各持草叶的一端向后拉扯,“啪嗒”一声,何当归手中的草断了,于是她点头道:“你先下吧。”反正就是让他二十子,他也休想赢自己。
  这时候,保定伯起身去更衣,老太太连忙走出大殿找到了汤嬷嬷,一口气连问道:“红姜,你们在搞什么?怎么还没开宴?英姐儿琼姐儿和前哥儿呢?二儿媳妇她人呢?刚才上的葡萄汁客人们都不爱喝,还有别的饮品吗?”
  汤嬷嬷苦着脸摊手道:“厨房管事五天前才新换成了阳戊家的,如今她什么都没揽上手,又逢上这样的大宴席,厨房里就更乱成一团了,只好请客人们再稍待片刻吧。让他们空等着也不成样子,可是咱们家里的爷们儿少,舞姬歌姬的一概皆无,要不然,我把那一帮子给四小姐唱大戏的戏子叫过来唱上几场?”
  老太太摆摆手说:“如今他们都在下棋,玩得正在兴头上,芍姐儿那些戏子唱的戏我一听就脑仁疼,明儿把那些人全打发了吧,芍姐儿她从道观回来的时候也该去书院念书了!”
  汤嬷嬷又接着刚才的问题汇报说:“二夫人中午就回娘家了,走得很急也未来得及向您告假,不知是孙家又出了什么事;大少爷又是一整天不在家,他的贴身小厮雄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大小姐那边儿遣人来回话说,自从那一日掉进水里,大小姐的身上就一直不大好,怕席间失态,故此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那琼姐儿呢?”老太太烦躁不已,关键的时刻竟一个顶事儿的人也没有!大老爷们儿也没一个在家的,老大他还在三清堂里忙活,老二又去捣鼓他的生意去了!
  汤嬷嬷擦一把汗回答:“二小姐自然是一早通报了要来的,可是一直没挑到合心意的衣裳,如今还在选衣裳呢!”
  老太太沉声吩咐道:“派人去催一催琼姐儿,再加派人手去厨房帮忙,告诉阳戊家的,席面的档次可以适度降低一些,但一定要尽快上菜,若是这一次搞砸了,那就叫她也学王启家的那样,卷卷铺盖走人吧!”
  汤嬷嬷点头应是,然后想起来什么,又问道:“既然客人们不爱喝果汁,甜品又不宜在饭前上,不如给他们冲一些红果茶喝吧?”
  “红果茶?”老太太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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