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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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凤台很提防地冲她一点下巴:“有什么话,你就讲。”
  琴娘仰起点脸来,说:“这位先生说尊夫人是服用了凉药才不孕的,这一层缘故太医怎么懂医治呢?宫里妃嫔不孕多是肝气郁结所致的,太医恐怕连凉药的方子都没见过一见。我这里正有一张回春续经的秘方,是早年从秦淮河边带出来的,专门治凉药宫寒,不敢说医无不验,十个姐妹里也已经灵验了七八个,尊夫人求子心切,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他们三个人首先的第一反应,就是遇到骗子了,烟花女子一向花言巧语,擅于心计,很靠不住。但是常之新病急乱投医,连着问了好几句话,仿佛是被她拿着软处了。范涟对常之新嘀咕道:“我看这悬,她能比太医还灵吗?别给萍嫂子吃坏了,再吃出点别的毛病来。”
  常之新的思路是多么严谨,范涟说的他也不是不犹豫。程凤台见那琴娘把病理讲得头头是道,坐在旁边想了一回,道:“这样,你把方子转卖给我们,我们拿去给太医验看验看。要是不合适吃呢,也不问你退钱了;要是吃好了呢,改日再来酬谢你。”
  琴娘道:“那方子是要见着本人才能开的,一人一方,怎好通吃的?”
  “哦,你还会看病?”程凤台诧异地一边盯着常之新,一边笑道:“那明天我来接你过去看看。”常之新也没有表示什么反对的意见。
  经过这样一出,三人没有兴致再逗留了。程凤台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唤来此处的老鸨仔仔细细打听了琴娘的底细来历,听下来也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三个人离开小院,绝口不谈刚才的话题,而程凤台在第二天当真去接琴娘了。吃过中饭,老葛把车子开出去不到片刻,嘿呀一声自己笑起来:“二爷对不起,我糊涂了!”程凤台回过神来一看,也笑了,原来是老葛习惯成自然,上了车一踩油门,直接给开到街东边商细蕊的住处去了。程凤台道:“干脆开到底吧,宁可多兜个圈子,别往小路里走了。”说着,一手擦掉了车窗上凝的雾气,扭脸望着外边。商细蕊的人不在这里,他对商细蕊的家门也愿意多看一眼。车子慢慢开近了,出乎意料的,商宅门庭大开,一个颜色花俏的背影跨腿叉腰,立在门槛上指手画脚大声嚷嚷,几次要往里头闯,都被小来拦住了。小来在那细瘦背影的比照之下,像是个乡村里把守大牲口,不让牛马闯出圈子的壮丫头,格外的魁梧似的。这不用程凤台吩咐,老葛一个急刹,与程凤台一齐下了车,趁商老板不在家欺上门来,这还了得吗?这都用不着他家二爷动手!
  那花俏背影朝人一回头,程凤台才认出居然是四喜儿。四喜儿前儿刚挨了商细蕊的揍,半边脸还被纱布裹着,然而今天找上门来却不是要为自己出气。他知道程凤台对商细蕊是铁了心认了真,横竖是吃不进嘴里的肉,也就用不着虚情假意恭维着了,当下尖着嗓子道:“哟!程二爷!怎么又是您呐!怎么哪儿都有您呐!对不住您的,今儿这桩事和您是真真的没有关系!”
  四喜儿往里一指,指出小来身后护着的一个周香芸。周香芸依旧是那一身蓝布褂子,冬天续上了厚棉花,看着身形仍然极瘦极瘦,真是一点儿也不显眼。他脸上的惊恐羞愤藏也藏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趁着商细蕊出远门,安贝勒企图偷摸吃上一口香饽饽,派出四喜儿逮人来了。大年下的,周香芸无家可归逃到商宅,四喜儿一路追来,于是闹了这么一出老鹰捉小鸡。老鹰虽然是一只少爪无毛的老鹰,捉个周香芸总也够了。但是事情发生在商细蕊的家门口,程凤台怎么会让人当着他的面欺负了商细蕊的手下,给老葛使了个眼色,老葛把周香芸从小来身后护送进车子里。四喜儿急得直跺脚,要去抓周香芸,程凤台挡在面前,一推就把这烟痨推了个踉跄。四喜儿弱不禁风地扶住墙壁才站稳,又待反扑回来,穷凶极恶的。他这人只有假言假笑和发疯不要脸两种状态,难怪四处招惹,也没有人同他理论,怕的就是小人难缠。程凤台厌恶极了这个戏子,飞快坐进车里锁了门,对四喜儿道:“你回去同安贝勒说,周香芸我带走了。你看看他会不会上我的门来要人!你也得识相!”把四喜儿气得在车后头大喊大骂,话很难听,程凤台也不理睬他。小来则是早早地就把大门重新拴严实了。
  这一天路上的薄雪没有化开,车子在路上开得很慢。周香芸默默然坐在程凤台身边,两只手扣在一起,浑身瑟瑟发抖,应该是吓怕了,也兴许是冻着了。程凤台为了潇洒美观,再冷的天也不肯在车里烧炭,不过常备有一只铜手炉略为取暖。此时程凤台把手炉递给周香芸,周香芸木木地接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掌包裹着,暖和着,身上化了霜,那冻住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哭得直抽气。
  程凤台有点可怜他。尤其是今天,他在为了蒋梦萍的事情奔波,更加有一层感触。这些漂亮的,风情万种的,使人想入非非的小戏子,程凤台心想,不知道商细蕊当年遇到这种腌臜事情的时候,他是怎么样应付的。这样一想就觉得不能再想,正如商细蕊说的,他自己不觉得委屈,程凤台却总替他喊疼。
  去弹唱班子接了那名琴娘。琴娘果然很有点江湖经验,知道今天要去见良家妇人,她便打扮得像个梳头娘子,妆也没有化,首饰也没有戴,穿得素素静静的一件棉布袄。一路上程凤台不说话,她也不开口,到了常家门前,程凤台给她指了路,教她自己寻上去,并说:“一会儿常太太问起你和常先生怎么认识的,你只说是张太医的师妹。看完病下来,我在前头路口等。”
  琴娘答应着去了,程凤台这才转过来料理周香芸。周香芸干透了眼泪,已经不哭了,脑袋垂得低低的,问他有地方去没有,那颗脑袋沉重地晃了两下。程凤台觑眼望过去,就看见他粉白的皮肤,瘦直小巧的鼻梁,一副奇长的睫毛眨眼的时候一刷一刷的,无时无刻不在发着颤。这一小半侧脸像是美术课上希腊雕像的草稿,五官都是按着比例雕琢出来的,虽然还没有画完成,但是已然见了功夫。要是不说气质神韵,眉眼倒是比商细蕊还要好看,比程凤台见过的任何一个戏子都要好看,日后一定是艳绝梨园的。程凤台瞅着他,心想好事做到底,要给这孩子安排一个存身之处才行,便用上海话笑道:“老葛啊,要么让小周子到你家过年,就说是你表弟。”老葛吓得连连摆手:“您饶了我吧二爷,我家姑娘过年天天呆在家里,你把这么漂亮的男小囡弄过来,早晚西厢记。”程凤台听了哈哈大笑,故意问:“他好看商老板好看。”老葛回头认真打量了一眼周香芸,道:“商老板的味道,别人不好比的。”老葛因为讲的是真心话,所以程凤台特别受用。
  他们用家乡话打趣着,周香芸一句也听不懂,只被他们你一眼我一眼瞅得心慌,猜到是在谈论自己,可是自己有什么值得谈论的地方呢?等到程凤台哈哈笑起来,周香芸跟着茫然地动了动嘴角,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说不到几句话的工夫,琴娘就回来了。程凤台直问她好不好治,琴娘很保守地说先吃两帖药试试看,也没有往深了说病因病理什么的,反而显得高深莫测。程凤台当场许诺了她一份厚礼。
  把琴娘送回去,周香芸手里的铜炉子早熄灭了,他还牢牢地把这块冰疙瘩捧在手里,一副傻气。程凤台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认真想了一会儿,倒是有那么两家铺面,过年也有伙计住着照看,可以留人。不过周香芸有着浓浓的旦角女气,看上去和大姑娘没有什么两样,又柔又美,好人见了都得起了歹心,和大小伙子们起居一处,说不出来的不安全。别回头擦枪走火被日了,商细蕊回来还要跟他拼命。程凤台是想了又想,最后说:“去小公馆。”老葛一拍脑门,心里大呼二爷英明。
  曾爱玉挺着个大肚子平时大吃大喝不见怎样,程凤台一来她就活不了。裹着毛毯,额头上搭着冷毛巾,脸色蜡黄。程凤台进屋就先拍了拍曾爱玉的大肚皮:“好闺女。”曾爱玉一巴掌打掉他的手:“喊谁呢你!别占便宜!”程凤台也不在乎,笑道:“你就别装死了,吃的嘴角还没擦干净。”曾爱玉抬手擦嘴,才发现上了他娘的老当,坐起身来直翻白眼。程凤台坐到她对面,翘起两条腿搁在茶几上,点了一支香烟,把火柴盒啪一下甩在桌上老远。他笑眯眯的时候,总像是不怀好意似的。周香芸私下里听商细蕊把程凤台叫做臭流氓,但是看程二爷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样子,极其绅士的一个人。今天到了这会儿,周香芸才瞧出流氓味儿来了。
  程凤台笑道:“我把这孩子放在这里存几天。你不用管他什么,就跟着你吃三顿饭罢了。”
  曾爱玉看了看周香芸,冷笑道:“才几天就换人啦?还越吃越嫩了!”
  程凤台不跟她解释,掐灭了香烟站起来:“走了!”他从头到尾没和周香芸说过两句话,觉得小孩子还不成个人,呆呆愣愣,没有可说的。周香芸从头到尾也没敢正脸看程凤台一眼,他一直感到很紧张,很害怕,程凤台这一走,周香芸顿失所依,更害怕了,望着程凤台离去的方向发了半天呆。
  第92章
  南京的秦淮河边,时值除夕,别家买卖歇业的歇业,封箱的封箱,只有这一带红红火火的,比寻常日子更要热闹几分。来燕桥南,有那么一间阁楼里,灯点得幽幽的,河水倒映着灯笼的红光,再把红光反映到屋子里,就看屋里玻璃水似的一片潋滟,外头河上有人在唱评弹,声音随着水光摇曳,闹中取静,适宜极了。
  商细蕊和李天瑶并排躺在罗汉床上。商细蕊盯着莹莹水光,盯得久了,身子像乘在一艘小船里轻轻飘荡着,然而这艘小船也是载不动许多愁。从北平到南京,这一路上他都很低落,本以为出趟门,吃吃喝喝能散开了心,实际上还不如待在程凤台身边,听着他碎碎叨叨说点话。用不着人批评,商细蕊也知道自己幼稚极了,每次遇到真正的挫折,他总要抑郁很久才能释怀,他太容易焦虑了。但是杜七说这正是顶级艺术家的特征,敏感,脆弱,易受伤害,肚子里装着水晶做成的心肝,虽然光华四射,跌一跤也就跌碎了。杜七举了古今中外几个例子给他听,有自杀的,发疯的,割耳朵的。听得商细蕊摸摸自己的耳朵,心里瘆得慌。在梨园行里,顶级的戏子往往也没有好下场。这世上大凡天才都是殊途同归的。商细蕊坚信自己是个天才。
  商细蕊发呆不高兴。李天瑶一路上像个说相声的那样说学逗唱哄着商细蕊,还是单口相声,哄也哄累了,现在要歇一歇了,在那边捉着窑姐儿的手,纠缠道:“好姐儿,给我口烟抽。”
  窑姐儿笑道:“要抽烟去烟馆,我们这里没有的。”
  李天瑶又是求饶又是按着窑姐儿咯吱她,窑姐儿缠不过了,从一个暗箱里打开锁,捧出抽大烟所使用的十八般武器,手法娴熟地给李天瑶烧了一泡。李天瑶解了瘾,提了神,重整旗鼓哄逗商细蕊,给窑姐儿使了个眼色,把烟枪那么一递。窑姐儿立刻柔软无骨地依偎到商细蕊身边,把烟嘴塞进商细蕊嘴里。商细蕊发着呆,冷不丁嘴里就捣进来个棒槌,唬了一跳。
  李天瑶笑道:“这玩意儿比酒还解闷。你试试,抽两口,保准什么烦心事都不想了,立刻就做神仙。”
  窑姐儿半拉身子都缠了上去,扭腰发嗲,一定要商细蕊抽一口,加上李天瑶在旁边殷勤劝诱,商细蕊躺迷糊了,也实在是闷极了,居然真的嘬着嘴吸了一口烟,一口之后又是一口。李天瑶破了商郎的戒,与窑姐儿对望一笑,有那种拉人入伙的调皮快乐。然而商细蕊抽了小半管子大烟,一摊手,把烟枪扔给李天瑶:“没感觉,呛死我了!”回头发现窑姐儿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裤裆上慢慢揉着,便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着窑姐儿的手,将她拎走,躺那继续孤独地发闷。
  李天瑶摇头叹息:“我算知道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了。你说说你,不爱抽大烟,不爱赌钱,不爱嫖妓,你爱什么,你就爱唱个戏。戏上出了岔子,可不就天塌了吗?”说着搂过窑姐儿亲了个嘴,道:“人呐,就该多分分心,哪样都爱一点。万一有一样崩了,还有别的指着活。”
  商细蕊听着摇摇头:“吃喝嫖赌都试过了,我就爱不了别的。”这么说着,脑海里闪过程凤台的影子,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宣之于口,想了想说:“哦,我是挺喜欢吃的。”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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