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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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记得前世时郭氏大寿前十来天,明孝帝派礼部员外郎水大人再次前往西藩接世子入京,水大人路过江州还曾做客姚府。
  若无意外,今生此事当也发生了。西都世子入京眼看已不能再拖,而马绒如今已年过半百,膝下只此一子,又系嫡出,如何能忍心送其为质?此时若然北燕和大锦出了纷争,那朝廷便要被迫安抚藩王,安定边疆,西都世子入京之事也会不了了之。
  更何况,将才锦瑟特意观察了那一队兵勇的穿戴,他们身上虽穿的是江州府兵的兵服,可那脚上官靴却分明沾有暗紫色泥土,在阳光下那泥土更是呈现紫红,若锦瑟记得不错,大锦唯西南边陲的万壑谷有这种紫红色泥土。
  完颜宗泽遇刺,又怎会不趁机问责大锦?若此事是西都王所为,明孝帝问责马绒,马绒不承认最后也只能是场糊涂官司,即便坐实了马绒之罪,北燕也得不到什么实质好处。反观,此事按在江州府兵头上,北燕却能趁机向大锦发难,大锦是势要予北燕一些好处才能平息此事的。
  两厢比较,完颜宗泽会如何行事,便不言而喻了。
  这般想着,锦瑟便微微一笑,道:“王爷,所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想来王爷也知这些刺客非我大锦官兵,可王爷将其引到这众目睽睽、人多嘴杂的渡口来,怕是意在将这行刺之事闹大吧?王爷想将这刺杀一事按在大锦头上,安置在江州府兵头上,这将来皇上雷霆震怒,江州知府首当其罪,江州官员怕是也要受到牵连吧?”
  完颜宗泽听锦瑟如此说,瞧向她的目光潋滟一闪,却又吃惊地道:“行刺本王的难道不是江州府兵?若冬雪察觉了什么,还望指点本王一二。我北燕人历来恩怨分明,本王一向有仇报仇,有恩还恩。今日本王伤成这般,手下更是折损严重,这若将来寻错了仇人可不好。再说,听冬雪的意思,倒好似本王刻意冤枉江州府兵一般,在冬雪眼中本王便是那等不讲道理,是非不分之人?”
  锦瑟见完颜宗泽一本正经地向自己讨教,又做出惊异万分的神情来,一双蓝眸却含笑晶莹,她不觉莞尔一笑,道:“王爷天纵奇才,自有分辨,王爷说是江州府兵便必定是了。所以,婢子才要恳请王爷高抬贵手,到时候为我家老爷说上两句话,莫叫姚府上下被满门抄斩,也莫叫我家小姐相帮王爷一场,却还要落得流亡街头的下场啊。”
  完颜宗泽闻言眯了眯眼,仔细瞧了两眼锦瑟,这才道:“大锦军政不分权,江州府兵乃知府姜大人一体节制,大锦律法不牵连无辜,不连坐受刑,此事明孝帝怪责不到你家老爷头上。相反,姜知府获罪,知府一位便提前空了出来,姚大人还能得福早日高升,又何来满门抄斩一说?”
  完颜宗泽只当锦瑟不明大锦律法,这才说的详尽,锦瑟闻言却眨巴着眼睛,道:“姜大人获罪不会牵连到我家老爷吗?这可就奇怪了,我家老爷乃姜大人下属,下属本便是协理政务的,姜大人犯错,我家老爷也有失职之罪才是,怎可因过得福,升任知府?这不是赏罚不明嘛,王爷以为呢?”
  听锦瑟这般说,又见她眸中清寒之光晶灿闪烁,完颜宗泽才恍然了锦瑟意思,她这非是在为姚家说话,而是要他适时踩上姚家一脚,是要阻那姚礼赫的官路!
  想到当日在沈记发生的事,还有锦瑟姐弟寄养姚府的处境,完颜宗泽心下了然,笑着摇头,道:“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言罢眯了眯眼,凑近锦瑟,又道,“你一个小丫鬟,姚家供你吃穿,何以做出此等悖主之事?”
  锦瑟听完颜宗泽这般说,便知他是应下了,心中微喜。
  前世姜知府荣升,姚礼赫顺利升迁江州知府,次年,江州出现祥瑞之兆,恰逢宫中添了皇子,明孝帝龙颜大悦,升姚礼赫为从三品都转盐运使司运使,其后姚礼赫借机攀上了皇长子,得以在明孝帝南下巡游时伴驾左右。船至淮安,明孝帝遇刺,姚礼赫竟机缘之下因救驾有功得了明孝帝器重,官升从二品布政使,若非如此姚锦玉又怎能成为谢少文的正妻?
  姚礼赫如今已在江州同知位上蹉跎了九年,前世江州知府一任是他仕途通畅之始,是在任江州知府时姚礼赫才步步高升,仅四年便官升五级位列朝班的。
  今世锦瑟又怎能容许姚礼赫顺利升任知府一职?锦瑟这几天本便在筹谋此事,只无奈前朝之事,她力所难及,谁知今日机会便就送上了门。对她千难万难之事,在完颜宗泽却不过一句话而已,锦瑟又岂会放过机会?
  见完颜宗泽凑上来,眸光含着深意,似要瞧透了她一般,锦瑟自知他是怀疑她的身份,一个小丫鬟是万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锦瑟想完颜宗泽多半已猜到了她的身份,而当她将才挑明完颜宗泽身份时,便也没想再隐瞒身份。故而此刻,锦瑟半点不惊,只是笑道:“婢子只认姚四小姐为主,而非姚府。”
  完颜宗泽见她不愿道出真实身份,心知她是不想和自己过多牵扯,却也不恼,只勾了勾唇道:“冬雪可真是虑姚四小姐所虑的好奴婢,当得上忠厚二字。”
  锦瑟听他语出讥讽,面不红耳不赤地温婉扬笑,淡声道:“在其位谋其政,冬雪是四小姐的婢女,自万事以四小姐为先。便和王爷此刻身负重伤,却不以个人仇恨为念,一心为燕国筹谋是一样的。说起来,冬雪还有一笔买卖想和王爷谈,不知王爷可有兴趣?”
  闻言,完颜宗泽当即便扬起了眉,身子往后微仰,端祥着锦瑟,却道:“佳人所请,敢不详闻?”
  锦瑟将他眸中兴味和期待瞧在眼中,却是又缓缓举杯呷了一口茶,这才道:“听闻贵国皇帝欲亲征常年滋扰燕国北疆的北罕,却苦于军备不足,兵器司因缺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供应燕皇所需之兵器,燕皇已责令兵部在全国找寻铁矿,甚至高价征民间之铁。北燕万寿节将近,想来彼时王爷定是要回国贺寿的,若然王爷能解燕皇此忧,岂非送了最好的一份寿礼?解父所忧,只怕王爷能一跃成天下百姓忠孝之表率呢。”
  完颜宗泽闻言目光陡然一亮,复又浮沉起幽暗不明的光芒来。这次他离开凤京,其中一条目的便是寻找铁矿,燕国出兵北罕倒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筹备军需。父皇胸怀天下,欲一统南北,北燕若想南攻大锦,却需要大量武器,而如今北燕的铁储备却远远不够……
  他万没想到眼前的小女孩竟是和他谈及这个,重新审视着端坐身旁,一脸婉约笑容品着茶的小女孩,完颜宗泽半响不语,眸光浮沉几许,半响他才重新笑了起来,懒洋洋地支起右肘在八仙桌上托了脑袋,半眯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锦瑟,道:“你竟知那里有铁!这生意本王极感兴趣,你且说说想要什么。”
  锦瑟便也笑了,神情温和,道:“皇室贵胄身旁总有暗卫跟随,王爷身在异国,燕帝疼惜您势必要派大量暗卫保护左右。听闻这种暗卫死士皆是从小便经受训练,誓死护主,忠心不二,千金难买。我要的不多,只望王爷能送我两名暗卫,便再无他求。”
  完颜宗泽闻言又是一愣,接着才抿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成交,这两日我便派人过去。”言罢却又凑近锦瑟,道,“这生意本王倒占了极大便宜,本王平生虽最爱占美人便宜,可该怜香惜玉时却也不含糊,要不要我帮你料理了姚家?”
  料理了姚家?锦瑟不想完颜宗泽会如是说,微微一怔却笑了。她之所以和完颜宗泽做这买卖,一来是她急需两个暗卫遣用,再来不过是欲借此和北燕交个善缘,来日许有大用,倒真没想着求了完颜宗泽整饬姚家。
  锦瑟微微动心,接着却又否了此念。若然此事也依赖了完颜宗泽,于她,这笔生意也便等价了,既是等价买卖,来日她再有所请完颜宗泽却未必肯应。所谓好刀用在钢刃上,姚家之事她相信凭她能力当可应付,完颜宗泽这里还是要留上一条后路的好。
  再来她和弟弟如今还寄养在姚家,姚家落难,于他们姐弟也没有好处。何况她心中还有许多疑问,姚氏一族谁忠谁奸,她尚没弄分明。倘使一竿子打死,以后文青又要靠谁去?没有了家族依持,便是文青能高中状元,仕途也难走远。
  在一切没部署好之前,不能对姚家动手,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损人一千自毁八百的事她岂能去做?更有,报仇之事,到底是自己来方能解恨。
  这般想着锦瑟笑意荡漾,明眸微扬,道:“多谢王爷,只是此事我家小姐自有计较,便不劳王爷费心了。青州之南有一五柳山,人烟罕至,王爷所需,当尽在此地。”
  完颜宗泽听锦瑟竟这般爽快地将那藏铁之处告之,目光再度锁着她流光熠熠,他歪了歪唇,道:“本王很好奇,你一个闺阁女子,何以对矿藏地域之事如此精通?”
  这也无怪乎完颜宗泽奇怪,寻常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休说是知晓哪里有矿藏,便是你谈及方圆十里的山水来,只怕她也不知所谓。提及一个州县,能说出其大致方位的女子已是见多识广,而那青州更是距江州数千里之远,五柳山便是完颜宗泽也未曾听闻过,大锦的地图上也未绘出此山来,可锦瑟竟能肯定地说此处有铁矿,这事怎么瞧都叫人觉着匪夷所思。
  锦瑟闻言倒也不瞒他,只淡声道:“老太爷在世时曾着人遍寻大锦矿藏,老太爷过世后小姐曾整理其书稿等物,瞧见此事便和婢子说道了两句。”
  此事锦瑟倒没有欺瞒,当年祖父在世曾着人四处找寻铁矿,这五柳山矿藏呈报祖父时,祖父已致仕,本是要上奏朝廷的,无奈竟突染风寒,仅仅三日便命归黄泉。她悲恸过度,又携弟归族,万千事端使得心力交瘁,待后来有心情整理祖父所留文稿书信已是一年之后,彼时她将此事告知姚礼赫,姚礼赫却迟迟未曾上报朝廷,在江州知府的缺儿空出来时,他才一纸奏章将此事上报,也因此得了如今内阁首辅万大人高看,升任了江州知府一职。
  可这五柳山的矿藏最后也没能被大锦所用,金州发生农民起义,北燕趁大锦疲于应对时,大军压境,兵临壑江,明孝帝慌忙派使臣前往谈判,最后将青州、丰州割给了北燕。三年后五柳山矿藏被发现,燕王龙颜大悦,还曾以此事公然讥笑明孝帝有眼无珠。
  燕帝不知,其实这五柳山矿藏一事,早年万阁老便向明孝帝上过奏章,只明孝帝根本沉溺美色,无批阅奏章之余。而金州暴乱时,万阁老也已致使,明孝帝却又重用宦官崔贤,万阁老听闻大锦欲割地青州,曾连夜上折,提及五柳山矿藏一事,可崔贤却因党争扣了这折子。
  思及祖父在时无一刻不在忧心天下,图报君恩,为大锦呕心沥血,而大锦却早已病入膏肓,奸佞当道,败象显露,锦瑟不觉眸含怅然和悲凉之色,却闻耳边响起完颜宗泽的叹息声。
  “大锦先帝虽平庸无能,却有一条当受世人称赞,那便是简拔了一批若姚阁老,万阁老、镇国公、廖尚书这样一批能臣忠臣,在这上面倒也称得上是知人善用了,可说的上是守成之君。姚阁老居首辅之位十余年,大锦百姓虽谈不上富足安乐,但亦未发生饿殍之事,更不曾发生民变暴乱,姚阁老殚精竭虑可见一斑,当得上一代名相,令人敬仰。若我北燕有此能臣,何愁大业不成!”
  锦瑟闻言神情一恸,一瞬便又恢复了沉静,却道:“王爷的伤已无大碍,不知王爷准备何时离去?”
  完颜宗泽却捧了心窝,几分受伤的道:“怎又来赶本王,本王便那么不招冬雪待见?”
  锦瑟见他刻意耍宝,倒是一笑,回道:“婢子是替王爷的手下着急,寻不到王爷若然他们皆自戕谢罪,那王爷岂不要内疚致死?”
  她言罢便欲起身,谁知完颜宗泽竟也猛然站了起来,身子前倾,锦瑟险些一头撞进他怀中,身子猛然后仰去避,一个失衡她忙抬手去抓桌子,后腰却已被一只大掌揽住,却是完颜宗泽一个海底捞月扶住了她。
  他并未借机靠近她,却也没有放开她的打算,锦瑟直起身来,感受着他温热的大掌似占满了她整个后腰,引得她背脊微僵,沉静的眸子和他对上,却闻完颜宗泽笑道:“劳冬雪替本王忧心了,本王却更好奇,冬雪对男人的碰触怎如斯淡漠,倒似见惯了男人身体一般。”
  这话说的尤为粗野,只怕是个闺阁女子听了都要恼羞成怒,重则恸哭不止、以死明志,锦瑟眯了眯眼,却只清眸流转,上下扫了扫完颜宗泽,讥声道:“王爷这样也算男人?”
  言罢她抬手推开完颜宗泽,自将八仙桌上绷带等物收拾齐整,又捧着那红木盒子不紧不慢地行至床边放回了箱笼,竟是不再搭理完颜宗泽。
  而完颜宗泽被锦瑟清冽含嘲的眸子一扫,只觉面红耳赤,他本不是注重外表、恪守儒家礼仪的迂腐之人,向来随性肆意,故而梳着女子的发髻,身穿女子襦裳襦裙并不觉怎样丢脸。
  可这会子被锦瑟一嘲,不知怎的他就觉一股羞燥之意铺天盖地而来。穿成这样不算个男人!锦瑟的话入耳,他羞恼间竟是极不愿得她如此看待的。
  见锦瑟言罢便扭身若无其事地只留了个静默的背影于他,完颜宗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脚踹上身前座椅,将椅子踢得打了个转儿,复又恨恨地抬手去扯头上发钗等物。
  将其呼啦啦地扔了一桌,犹且觉着不解恨,又去扯身上那件棉质襦裳小袄,只手触上那衣服想着之前锦瑟吩咐丫鬟去取这衣裳时所说的话,和她当时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舍,他却又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
  锦瑟听到脱衣的窸窣声,本能蹙眉,她回头见完颜宗泽虽瞧着气恨,却不曾扯坏那衣裳,这才面色平静了下来。
  今日完颜宗泽身上所穿衣裳却是锦瑟生母廖华的遗物,廖华过世,许多衣物当年便烧毁了,后来离京又处理了一部分,唯今留在锦瑟身边的本便没几件生母的旧裳。
  这件棉质常服是廖华生前极爱的,锦瑟总觉上头有母亲的味道,故而时刻带在身边,有时心慌难眠时还会穿上入睡,平日也都不叫丫鬟乱碰,委实珍惜的紧。今日也是没了办法,这才取出来救急。
  也因她的衣裳都太小,别说完颜宗泽穿不上,便是披着都嫌小。而廖华本便比一般女子要高,这件常服又做的宽松,经年浣洗,衣料也松散了不少,完颜宗泽才勉强能穿在身上。也多亏了这衣裳,才能叫锦瑟方才声东击西,偷天换日地骗走了那队刺客。
  早先在屋中时完颜宗泽便是穿着这件衣裳,披了大氅,缩着肩膀,又半蹲了身子,带着帷帽装成小姐模样躲过查看的。到了甲板上也是他突然出手制造了些混乱,趁着众人不注意又将披风和帷帽穿戴在了锦瑟身上,趁机躲在众多丫鬟中,这才又避开了后来那刺客头目的追查。
  完颜宗泽感受到锦瑟瞧来的目光,便用力地将脱下的衣裳摔在了八仙桌上,一屁股坐下怒目瞪向她。
  他墨黑的发尽数散下,掠至脑后,丝丝发缕在穿窗而过的微风中轻舞飞扬,时而一缕缭绕过宽阔的额头,锋锐的剑眉,时而又抚过因紧抿而愈发棱角分明的唇。狭长的眼眸因怒火,那瞳仁中似有一簇冰蓝色的火焰在升腾,忽闪着明亮的光芒,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窄窄的鼻梁上投下剪影,映着幽光,挺立卓拔。
  他那容颜之俊美不凡,此刻当真是彰显无遗,只是神情却带着些孩子气的赌气。锦瑟瞧着他,扬起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笑着道:“冬雪不过一句玩笑话,王爷何必恼怒?王爷英俊无双,是有名的美男子,冬雪陪伴小姐于深闺之中也有耳闻,此刻瞧着王爷,还真真是赏心悦目呢。”
  她言罢,却是不再顾念完颜宗泽的心情与否,自低了头,凝眸捧了床上散着的书瞧了起来。
  而完颜宗泽恼怒中,只觉锦瑟将才那一笑极是柔美,不知为何,她那黑洞洞打量他的眼神竟是叫他浑身不自在,坐如针毡。还有她那娇软柔腻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竟凭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和悸动来,待他回过神时,才恍然方才分明是被眼前这小丫头片子给调戏了!
  令他挫败气恼的是,他竟发觉自己双颊有些忍不住地发烫,而那边锦瑟却已翻了一页书。瞧她那神情,和那流动在书扉间的灵动眸子,完颜宗泽一点不怀疑她已全然忘了还在屋中的他,已沉迷在书册间的事实,而这个事实更叫他憋闷躁动,可瞧着静静看书的锦瑟,他又不愿再开口说话,仿似那样便更失面子。
  比定力,比从容淡定,他怎能输给一个小丫头片子?!
  完颜宗泽想着便沉声哼了下,扭开了头也不再去瞧锦瑟。舱中一时便只剩下江水滚动的哗哗声,间或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竟是叫人觉着安宁而祥和,便在这样的安静中,完颜宗泽不知不觉已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片刻,锦瑟又翻了页书,这才瞧向端坐在桌前眯觉的完颜宗泽。他的背挺直着,眉头微微锁起,两臂撑在分开的双膝上,右手尚且按在腰间匕首之上,即便沉睡中也保持着警惕,如一只随时会暴起的兽。
  瞧面容他不过十六七的模样,可达斡尔人本便比汉人发育的早,想来他应不过十五岁,这样算来当年他为质时也还十岁不到,必定也很幸苦吧……
  前世她能得以报仇说起来还要谢谢这位武英王,若非他死在了大锦,燕帝许不会提前南征,若无北燕百万雄师直扑淞江,明孝帝也不会那般倚重杨建。若无明孝帝的倚重,杨建又岂能轻易扳倒政敌武安侯府?剪除后宫和杨皇后争宠数年的云妃?
  而前世她令柳嬷嬷送给镇国公的那封信,不过是当时的江宁总兵和谢少文暗通款曲的书信,江宁总兵向北燕投诚,那信便也成了杨建指证谢少文通敌叛国的罪证。
  而前世,完颜宗泽本已在回燕国的船上,中途却在安溪口下了船,带着一队人连夜奔驰去了肃州。当时肃州正闹民变,不知为何其暴露了身份,深恨北燕的乱民将其围住生生打死。
  听闻完颜宗泽之所以会突然前往肃州,皆为一女子,而他会被围攻也是因护那女子和其孩子才受了拖累,若非如此,依他的能耐必是能逃脱的。还听闻他断气时怀中仍死死抱着那女子,后来燕国军队赶到,两人皆已身亡,失身僵硬,竟是无法将两人分开。尸首被运回燕京圣城,金后见之,当场便晕厥了过去。
  当年凤京对此事传闻极多,众人皆以为那女子是完颜宗泽心爱之人,那孩子也必是其私生子,事实如何却不得而知。但不管事情真相是怎样的,锦瑟都觉着能用命去护一个女子的男人不会坏到哪里去,起码他必是个有担当的血性男儿。这大概也是今日她会开口请求他,还和他谈生意的缘由吧。
  祖父和父亲皆是忠君爱国,铁骨铮铮的,此事若换在前世,锦瑟便是为着大锦的安定救了完颜宗泽,也万不会将铁矿一事告知。多活一事,她自私了,也凉薄了,没了悲天悯人的心思,只想着守护住弟弟,在这乱世闯出一条生存之路来。
  锦瑟想着转开目光瞧向半掩的窗口,路边的江景自眼底掠过,因正值隆冬,万物凋零,四下皆灰茫茫一片,一如她苍茫的心。
  祖父、父亲留下的家产对吴氏来说可谓放在嘴边的肥肉,对族中他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她和文青便是那怀抱大金元宝行走熙熙攘攘街头的两个孩子,周围觊觎的目光便能将他们撕裂。
  她是女子,没有继承家业的资格,文青一旦没了,她家便成了绝户,家产归族,能平白分到一份钱财,谁又会计较文青的死?而姚礼赫一房,因着教养他们姐弟多年,总是要分大头的。吴氏出身商户,本便视财如命,这也难怪她会处心积虑地谋害文青。前世文青死在逃难的路上,又何曾有一个族人关心过他的死因?关心过他的后事?他们只惦念着那些家产该如何分配。
  前些日,在沈记吴氏没能得逞,必然会再度筹谋,不定又要想出什么法子来索弟弟的命,弟弟真若去了,吴氏只要抛出一部分家产,令族人受益,又有几人还会去细查弟弟的死因?
  大锦保护各大世家和宗族,故而按大锦律法,族人间发生纠纷,争执,都要到各宗族祠堂中由族老们共同裁决,若越过宗族将纠纷闹至衙门,官老爷是不予受理的。宗族处罚自家子弟,便是将那不孝子孙生生打死在祠堂中,官府也是不予追究的。除非有那族人不服宗老们的处决非要闹至公堂,官府视情况即便受理了案子,为苦主翻了案,此族人也算是将宗族满门给得罪了,很可能会落得个驱除出族,背井离乡的下场。
  弟弟年幼,又无功名护身,吴氏害死弟弟,很可能她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如今他们姐弟的境况可谓虎狼环绕,防不胜防。族人中谁忠谁奸她妄活一世竟不甚清楚,如今虽得重生,但仍境况堪忧,吴氏想要捏死她们这对姐弟实在有太多的法子,她又怎能不担忧心惊,步步筹谋?
  这也是她在府中推波助澜,撺掇四房和姚文敏和吴氏对上,却始终不愿正面迎击吴氏的缘由。如今吴氏一手掌控着她和弟弟犹且手段阴狠,若然叫吴氏发觉她已非那个事事信赖依靠她的姚锦瑟,吴氏是否会冒险直取她和弟弟性命也不好说啊,唯今有了从完颜宗泽处讨来的两名暗卫却能放下些心了。
  人生在世,总是要有所寄托,有牵挂的人方能活的有趣味,不管如何,既苍天悲悯将弟弟还给了她,这次她定要护他周全。再想靠近文青谋他性命,不管是谁,她定叫他们有来无回!想着这些,锦瑟清澄的目光不觉便锐利了起来,似燃烧了火焰般在光影下熠熠生辉。
  而当锦瑟目光扫去时,完颜宗泽便一个凛然惊醒了过来。感受到锦瑟安静的目光如水般落在身上,复又移开,他才微微睁开眼睛瞧向她。
  目光所及,女孩沉静地端坐在床沿上,背脊挺的笔直,幽凉的目光透窗而过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股悲愤中。
  完颜宗泽有些不明,本是个温婉纤弱的女孩,究竟是什么事情,究竟她想到了什么,竟会呈现出如此辽远激昂,杀气而哀烈的神态,更有那挥之不去的凄凉,凝在若柳似烟的眉梢,深深几许,叫人瞧着竟是抵不过一阵阵心悸。
  两个多时辰后,船在小寒山山脚的渡口停靠,柳嬷嬷和白芷几人一道进来,收拾了行装,锦瑟向完颜宗泽辞行,福了福身道:“冬雪告辞,爷请自便。”
  完颜宗泽见她垂着眸子,也不瞧他,一副低眉顺眼的小丫鬟模样,不觉气闷,却是微微倾身在她耳边低语道:“总有一日,我会叫你亲口将闺名告之于我。”
  锦瑟闻言却再度福了福身,未曾多言,外头已响起了几个婆子的请安声,完颜宗泽低声哼了下这才闪进了床后窄道,用床幔遮住了身子,白芷开了门,几个婆子进来将箱笼等物搬出。
  待下了船,众人乘上马车,柳嬷嬷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回望了眼停靠在岸边的船舫,拍着心口道:“好在没出什么乱子,姑娘,那位爷到底是何人?姑娘怎会认识这般狂悖之徒?”
  锦瑟见柳嬷嬷一脸后怕,莞尔一笑,道:“不过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乳娘回头记得再嘱咐下冬雪几个,今日之事万不能叫人知晓。”
  柳嬷嬷应了,见锦瑟似极疲累,便也不再多问。马车沿着山道缓行,又走了约莫小半时辰才到了灵音寺所在西莲峰的山脚下。柳嬷嬷给锦瑟重新梳了妆,这才给她披上大毛料的斗篷,戴上帷帽,扶着她下了车。
  此刻已天色渐暗,苍山凝暮,一日已入黄昏,天边火烧般的带起晚霞炫彩,夕阳的余晖暖意连绵令吹抚而来的山风似也不再那般刺骨生寒。早已有小沙弥侯在了山脚下,锦瑟换乘了两人抬的肩舆,这才由几个护院和婆子前后护着登山而行。
  灵音寺是江州一带最富盛名的寺庙,建寺已有四百余年,寺庙笼在一片松林之间,便是这隆冬岁月,也葱翠满目,飞鸟自霞色间成群掠过,投林归巢。山间修了平整的石阶,青石蜿蜒,古寺深藏,每隔一段路便有待客休息的石桌石凳。临近寺庙,檀香缭绕,曲径通幽,叫人尚未入寺,已感安宁祥和,已沐禅心。
  锦瑟在寺门下了肩舆,由引客僧带着往寺庙大殿,叩拜,上香,锦瑟吩咐柳嬷嬷将早准备好的香火钱奉上,一番折腾外头已天色沉暗。锦瑟又前往供奉祖父,父母长明灯的殿中叩了牌位,又奉上了点长明灯的银钱,这才随着引路沙弥往寺庙专为敬香留宿女眷准备的客院去。
  每年姚家在灵音寺所花香火和香油钱不下千两,而今年是姚老太太六十大寿,姚礼赫更是捐了万两香火钱为地藏菩萨重塑了金身。像姚家这样的大香客在灵音寺是有专门供其女眷歇脚和留宿的客院的。
  锦瑟因每年都要往灵音寺来为亡故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上香祈福,故而对灵音寺并不陌生,带路的小沙弥也是锦瑟识得的,不过六七岁模样,长着一张圆脸,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再映着那光秃秃的大圆脑袋,模样极是讨喜。
  小沙弥领着锦瑟和柳嬷嬷几人到了客院所在,众人却见姚家惯常所住的客院东面的院落外站了六个提着灯笼的守院婆子。这些婆子们穿着同色的墨绿比甲,褐色襦裙,系暗红汗巾,瞧着极为讲究。
  她们瞧见锦瑟等人过来,齐齐冲这边福了福身,神态不卑不亢,却又极是有礼,一瞧便是颇有规矩的人家才能教养出的奴才。柳嬷嬷瞧着便是一愣,冲那小沙弥问道:“可是哪位贵人留宿在此?”
  小沙弥尚未答话,锦瑟却已微微扬起了唇角,目光潋滟闪烁着明媚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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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啥,话说素素还没最终确定楠竹人选呢,只对文文大致走向确定了,关于楠竹,亲们的呼声还是有一定作用滴哦。所以,喜欢子御帅锅的姑娘们赶紧吼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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