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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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分钟之后,碎花小鳄的眼神才开始慢慢涣散,如坠五里雾中。
  明亮轻轻给她松了绑。
  为了找到精神上的病灶,往往是施术者问,受术者答。明亮却不需要碎花小鳄说太多,她天天看碎花小鳄的大脑监控器,那里面呈现的其实就是她的潜意识世界。
  在催眠状态下,明亮静静地说,碎花小鳄静静地听,就像一个母亲耐心地给孩子介绍这个世界:天在上面,地在下面。那绿的是草,那红的是花。乘州是个城市,你家住在城中央……
  碎花小鳄紧闭双眼,似乎在痛苦地分辨着这些常识。
  突然,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1。”
  明亮愣住了。在催眠中,施术者控制着一切,受术者是彻头彻尾的被动方,只要施术者不提问,受术者绝对不会主动张嘴,可是,现在碎花小鳄说话了!
  明亮试探地说:“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鳄依然闭着眼,又说了一遍:“1。”
  明亮说:“你想说什么?”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盯着她的眼皮,继续问:“然后呢?”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想了想,说:“你说2。”
  碎花小鳄不再说话了。
  明亮忽然意识到,她并非四次都在强调“1”,她说的是“1111”!
  1111?
  11月11日?
  明亮糊涂了。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碎花小鳄只说了四个“1”。接下来不管明亮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了。
  一个多钟头之后,明亮太累了,她开始唤醒碎花小鳄——
  十兔子活了……
  九兔子活了……
  八兔子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当大兔子活了之后,碎花小鳄打个冷战,一下睁开了眼睛。
  明亮朝她笑了笑,轻声问:“小鳄,你感觉怎么样?”
  碎花小鳄很迷茫,坐起来,四下张望。
  明亮说:“这是我……工作的地方。”
  碎花小鳄慢慢下了床,走到窗前,朝外看去。
  明亮说:“我叫明亮,你认识我吗?”
  碎花小鳄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摸了摸里面的电极,转过身,皱着眉头问明亮:“我病了?”
  明亮一下激动起来,说:“你只是做了一个梦。忘掉它,从头开始吧!”
  明亮没有让碎花小鳄摘掉头上的电极。
  碎花小鳄很配合,重新戴上了帽子。
  当天晚上,明亮送她回病房的时候,直接把她换到了101,那是一间空病房。明亮看到了她痊愈的希望,不想再让她和饭饭、季之末住在一起了,那样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
  明亮帮碎花小鳄铺好床,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小鳄,你喜欢1吗?”
  碎花小鳄反问:“什么1?”
  明亮说:“数字。”
  碎花小鳄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
  明亮又说:“如果我给你四个1,你会想到什么?”
  碎花小鳄想了想,说:“一千一百一十一?”
  明亮说:“也许是个日期。”
  碎花小鳄说:“大夫,我了解我自己,你不必考我这些常识了。”
  明亮笑了笑,说:“嗯,晚安,小鳄。”
  回到诊室之后,明亮迅速打开电脑,观察病房监视器。
  碎花小鳄没有洗漱,她在楼道里观察了一番,然后回到病房,静静躺在床上,眼睛一直睁着,她在重新审视自己的环境。
  通过大脑监视器,明亮确定,碎花小鳄正常了。她知道自己病了,她知道自己现在住进了弗林医院。电脑图像中,出现了她的父亲,当时应该是黄昏,天暗暗的,似乎要下雨,父女俩举着网罩,捕捉半空中的蜻蜓。蜻蜓飞得高,他们跳起来也够不着,父亲就说:“蜻蜓蜻蜓落我棍儿,我棍儿有香味儿……”碎花小鳄笑起来,觉得父亲的口诀极不靠谱。躺在床上的碎花小鳄却流泪了。
  接着,画面上又出现了她患病时的幻觉记忆,出现了冰镇可乐,出现了棒球棒,出现了扔不掉的床单……
  明亮有些紧张了,她不希望碎花小鳄再次陷入那种噩梦般的回忆中,很容易出不来。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汉哥,汉哥换上了极其绅士的微笑,对她说:“走,我带你兜风去……”
  通过三天的观察,明亮认为,虽然碎花小鳄的内心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她确实已经痊愈了。
  明亮突然感到很疲惫。
  她决定再观察碎花小鳄几天,没什么问题的话,她就可以通知家属把她领回家了。这时候明亮才想到,自从碎花小鳄住进弗林医院,她的亲属从未探视过她,也从未给明亮打过一个电话。明亮是从另一名医生手上接管碎花小鳄的,她听说碎花小鳄的母亲似乎对这个孩子并不是很亲近。
  早晨,鸟儿们在树上叽叽喳喳,听起来很嘈杂,但没人会烦。阳光笑嘻嘻的,向每个走出房门的人问好。
  明亮穿着白大褂,走向了住院部。她去巡视,顺便给碎花小鳄送些药。现在,她给她服用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安神类药物。
  住院部是二层小楼,一层为女患者,二层为男患者。总共二十间病房,除了101和109,大部分病房都是铁门铁窗。明亮走进楼道的时候,非常安静,只听见一个女患者在唱东北二人转《十八摸》,已经摸到肚脐了。
  明亮不喜欢那些铁门铁窗,感觉像监狱。很庆幸,她只负责碎花小鳄这样的患者。
  她敲了敲101的门,听见碎花小鳄说:“进来。”
  明亮走进去,朝碎花小鳄笑了笑。
  碎花小鳄正在翻看医院配发的画册,她静静地看着明亮,似乎对她存有戒备之心。
  明亮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说:“按时吃药,小鳄。”
  碎花小鳄还是看着她。
  明亮在她的床边坐下来,说:“你可以把头上的电极摘下来了。”
  碎花小鳄没有动。
  明亮一边帮她摘下电极一边笑着说:“你已经没问题了,戴着这些东西怪怪的,都不漂亮了。”
  明亮把电极装进了白大褂口袋,然后说:“你继续看书吧,我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碎花小鳄依然在背后看着她,眼里透出一种恶毒的光。看到明亮回头,她迅速用画册挡住了脸。
  前面说了,明亮单身。弗林医院离市区挺远的,她把诊室当成了家,稍微晚点,她就不回去了,干脆住在诊室里。渐渐地,她把很多生活用品都搬到了医院。因此,她也有更多时间观察她的患者——碎花小鳄,包括她的梦。
  经常跟老人打交道,你会加速衰老;经常跟小孩子打交道,你会变得童稚。经常跟精神病打交道呢?
  对于明亮来说,她的生活分裂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中的,她的诊室,她的上司,她的患者,她的工资,她在淘宝网购的衣服;另一个是电脑屏幕里的,不存在的弗林学校,错乱的人物关系,各种梦魇般的意象……
  时间长了,她发现她也渐渐变得敏感起来。
  她似乎陷入了碎花小鳄的那个幻想世界中,她对那个躲在暗处的女人也有点儿害怕了。正像一个作家写恐怖小说,书中人物是作家设立的,但是写着写着,这个人物越来越鲜活,一点点立起来了,作家渐渐开始对这个人物的恐惧感到恐怖,对这个人物的恐怖感到恐惧……
  是的,明亮开始害怕自己了。
  因此,当碎花小鳄的病情有所好转时,明亮也感觉生活中透进了阳光。
  这天晚上,明亮在给碎花小鳄写医生意见,建议她近日出院。忙完了,她朝外看看,天色已经有点儿昏暗。她不想回家了,去食堂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回到了诊室。
  医院职工都下班了,门诊楼里十分寂静。
  明亮无所事事,躺在了床上,翻起一本书。她已经习惯这种无声的环境了,也习惯了这种独处的生活。
  翻着翻着,她把脑袋转向了桌子,桌子上出现了一瓶可乐。
  她突然爬起来,直接走到门口,伸手扭了扭门把手,锁了。她转过身,盯住了那瓶可乐,足足有一分钟。
  是的,千真万确,她的生活中多出了一瓶可乐!
  她慢慢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摸了摸,冰冰的。
  她没有害怕,而是莫名其妙地有一种喜感,毫无疑问,有人在搞恶作剧——她的患者曾认为,生活中无缘无故冒出了一瓶可乐;现在,她作为医生,生活中也冒出了一瓶可乐!
  不管是谁干的,明亮一定要让这个人知道,她根本不害怕。
  她把可乐拧开,“咕嘟咕嘟”喝下了半瓶。接着,她下意识地举起那个瓶盖儿看了看,愣住了,瓶盖儿里写着——再来一瓶。
  这是巧合吗?
  明亮有点儿不确定了。
  她拿着瓶盖儿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门去。
  她去了医院大门口的便利店。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很矮很壮,五官似乎略微倾斜。他正在收拾货架,干劲十足。这家小卖店24小时营业,明亮从未见过另外的人看店,比如他的老婆或者他的小孩,好像此人永远不睡觉。
  明亮说:“中奖了,麻烦给我换一瓶。”
  老板拍打拍打双手,笑吟吟地说:“最近中奖率很高啊。”
  他接过瓶盖儿,看都没看就扔进了一个纸盒中,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递给了明亮。
  明亮说了声:“谢谢。”然后,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瓶可乐,举起瓶盖儿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那行字——再来一瓶。
  老板依然笑吟吟的:“这次运气怎么样?”
  她心神不宁地摇了摇头,接着快步走出了小卖店,来到垃圾桶前,把这瓶可乐扔了进去。
  返回门诊楼的时候,明亮的双腿就像灌了铅。
  她意识到,她的麻烦来了!
  天已经黑透了,整个世界就像一幅红红绿绿的画被泼满了墨水。走着走着,明亮猛地转身看了看,影影绰绰的树和草,纹丝不动。她感觉,那里面藏着一双眼睛,眼珠是黑色的,藏在黑色的墨水中,看不见,但明亮看到了两个眼白。那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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